却说海捕文书发出次日,沂水县衙来了三位不速之客。但见领头之人身形消瘦,目色阴冷,身着褐色缎面贴里,外罩一件玄色纻丝曳撒,腰佩一柄狭锋冷冽的绣春刀,正是统领山东一应侦缉事务的东厂坐记——秦枭。其余东厂两人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如鹰,太阳穴微微鼓起,一望便知是内外兼修的武林好手。
东厂乃是直属皇权的耳目爪牙,天子亲军中的亲军。在崇祯皇帝的心中,它不仅是刺探朝野的利剑,更是绕开腐朽官僚体系、直达民间真相的唯一捷径。皇帝想着是让他们能涤荡奸邪,肃清寰宇,成为维系这摇摇欲坠江山的最后一道枷锁。所以东厂权柄之盛,真就和后世电影里传言的那般:“锦衣卫不敢杀的人我杀,锦衣卫不敢管的事我管。一句话,锦衣卫管得了的我要管,锦衣卫管不了的我更要管!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这,便是东厂!”
知县周文渊闻听东厂驾临,吓得魂不附体,立刻领着县丞、主簿魏定忠、典史以及巡检司王巡检等一干有品级的属官,跌跌撞撞地赶到县衙大门外躬身迎接。
那秦枭连马都未下,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般在众人头顶扫过,鼻腔里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待众人战战兢兢地将秦枭引入二堂落座,他这才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开言问道:“海捕文书咱家看了。提及缉拿反贼,当时情境究竟如何,细细道来。”
知县周文渊与县丞面面相觑,额角沁出冷汗。主簿魏定忠见状,暗叹一声起身,向秦枭拱手道:“回秦公爷的话,当日确实有小犬在场,与师爷等人于市集体察民情,却无意间窥得几人行迹鬼祟、身怀异物,遂近前盘问。不料那伙逆贼做贼心虚,以为行迹败露,竟当即暴起反抗!恰逢李巡检带队路过,见义勇为,当即上前弹压。奈何反贼狡黠悍勇,兼有妖术,竟当街行凶,打晕犬子与李巡检!待众人欲上前擒拿,其同党竟于闹市之中抛洒毒粉,迷眩人眼,并高喊‘红灯寨的弟兄们,风紧扯呼!’,趁乱遁逃……我等无能,未能当场擒获凶徒,只得发出海捕文书,恳请上官定夺。”
魏定忠一番春秋笔法,风轻云淡间便将一桩调戏民女引发的冲突,扭曲成了“胥吏恪尽职守盘查可疑,悍匪暴露、当街拘捕”的忠烈戏码。
秦枭听罢,面上不置可否,只是又端茶慢饮了一口,方才幽幽问道:“疑犯确定当街喊出了‘红灯寨’的字样?”
魏无羡与周知县等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如捣蒜:“确定!千真万确!此事发生在闹市之中,当时闻者众多,皆可作证!”
秦枭眼皮微抬,追问道:“可曾有白莲教众现身的迹象?”堂下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一时语塞。魏定忠却是闻弦知雅意,立刻试探着回道:“红灯寨盘踞多年,寨中匪众……多有信奉无生老母之徒,与白莲妖教勾连甚深,此事确非妄言。”彼时天下大乱,白莲教徒遍布四方,被朝廷视为谋反孽党,将红灯寨与之强行牵连,倒也令人难辨真伪。
秦枭这才微微颔首,又问:“眼下可有何追捕线索?”
魏定忠急忙回道:“已初步查明,疑犯中有一女子乃本县赵家村人氏!正要布置缉拿。其余两男虽身份未明,但只要拿住此女,不愁问不出同党下落!”
秦枭闻言,终于放下茶盏,霍然起身:“白莲教妖言惑众,聚众谋反,乃圣上心腹大患。既然此事牵连妖教,咱家东厂便责无旁贷。”
他目光扫过堂下诸官,声音冷冽,“明日一早,咱家亲自带队,前往赵家村拿人。尔等务必协同配合,不得有误!”
众人闻言,心中又是惊惧又是窃喜。惊的是东厂一旦介入,天大的功劳也再与他们无关;喜的是此事若经东厂之手坐实,自己多少也能在功劳簿上分得一杯残羹,或可为日后仕途铺路。当下纷纷躬身应诺:“谨遵秦公爷钧旨!下官必定全力配合!”
寥寥数语间阴阳颠倒,便已草草定下了任风遥一行的死罪,更将无数无辜百姓的性命视若草芥。明末法度之崩坏,官吏行事之酷烈任性,于此可见一斑。
在这末世惶惶之中,上位者一念之私,便可罗织罪名,操弄生死;鹰犬之辈骄横跋扈,以民命为晋身之阶。正是这层层叠叠的暴政与贪婪,如同蛀空堤坝的蚁穴,终将煌煌大明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