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
送走了“济世堂”的沈清漪一行,赵文琦激动得双手微颤,几乎语无伦次。甫一回到内堂,他的目光便被堂下垒起的银箱牢牢吸住,再也挪不开了。只见他围着那半人高的银垛转了两圈,下意识地搓着手,口中喃喃,那神情既有不敢置信的狂喜,又带着几分如梦似幻的恍惚,像极了“九品芝麻官”里周星星同学那一出。
任风遥在一旁看得暗笑摇头,心下有些无奈。倒不是他故作清高不在乎钱,实在是他对这十万两白银缺乏真切的体会——即便是承袭了原主的记忆,那底层农户的生涯里,连做梦也不敢勾勒如此庞大的数目。
须知在明朝承平年间,不到一两银子便可购得一石(约一百八十八斤)大米。即便是到了明末光景,一石米的市价也不过二两五钱上下(当然如今市面价格早已翻了几番,且有价无市)。虽然如今北方通行的“加斤石”,一石也是一百五十斤,这五万两的购买力,着实惊人。
更直观些说,任风遥这次要为沂水县筹措二十万斤粮食的话,按二两五钱一石的价格,统共也就花三千三百多两银子罢了。
这时,闻讯赶来的陈千户已按吩咐布置好了护卫。他一踏进内堂,见到这白晃晃的银山,呼吸顿时粗重起来,那目瞪口呆的模样,比赵文琦还要不堪。
任风遥终于忍不住扶额:“二位,二位!收敛些,这也太不淡定了!好歹是一府主官、一卫千户,这般模样传出去,体统何在?”
赵文琦却激动地一瞪眼:“你小子知道什么!这……这抵得上我青州府将近六年的钱粮开支了!”
陈震也喘着大气接话:“任兄弟,这够我卫所上千弟兄两年多的饷银嚼用啊!”
听得这般具体的对比,任风遥才真真切切地被震撼了,没想到这笔钱竟有如此分量。
既有了钱,接下来自然要商议用度。按照官场心照不宣的惯例,这等额外筹来的“赞助”,经手人抽取一成五到三成的“润手(回扣)”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赵文琦眼巴巴地望着任风遥,等他开口定下章程。任风遥却哪里懂得这些门道,径直说道:“赵兄,陈兄,既然银钱已有了着落,接下来粮食便成了当务之急。海路运粮尚需时日,远水难解近渴,青州城内的粮价已如脱缰野马,民怨渐起,只怕城中百姓等不及。看来,我得尽快去衡王府走一遭,先从他那里周转些粮食应急了。”
见他绝口不提分润之事,赵文琦有些急了,不住地给陈震使眼色。
陈千户心里暗骂这厮滑头,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任兄弟,这笔羡余的常例,该如何分派给你?”
赵知州看任风遥不解,忙解释道:“风遥有所不知,这官场自有规矩。凡此类额外进项,皆视作‘羡余’,经手官吏按例应分润一份‘常例’,此乃不成文的规矩,否则……上下打点、各方打点,也难以为继啊。”
任风遥先是一怔,随即恍然。不由苦笑——他明白,对赵、陈这般在官场沉浮多年的官员而言,这已是深入骨髓的规矩,自己与他们相识日短,他们尚不知自己的脾性。
他正了正神色,诚恳道:“赵兄,陈兄,风遥敬重二位兄长,乃是因这次大疫中,二位是真心为青州百姓做事。我任风遥同样,所求,从不是个人富贵,而是生民安乐、国家平安,此方是我心所向。”他目光扫过二人,语气温和却坚定:“也请二位,莫要负了我对兄长的这番认知。”
一番话落,赵文琦与陈震皆是动容。二人对视一眼,面上同时泛起惭色与敬意,齐齐拱手:“任兄弟(大人)胸怀,我等……惭愧!”
放下了“回扣”的事,任风遥沉思着接道:
“至于陈兄那里——”任风遥看向两人道:“我以为,之前研究的组建‘青州安民团练’事宜应尽快落实了。兵员便从当时参与抗疫的乡勇,和‘以工代赈’的青壮中择优招募。饷银,便从现有银两里出,以后,待恢复民生后再议。”
“在下心中隐有不安,只恐不日之间,便需以此应变。”
“至于剩余银钱,如何安置百姓,赵兄看着挪度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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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王府坐落于青州城北部,占地面积极广,朱墙高耸,宛若城中之城。飞檐斗拱,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金光,门前一对石狮威猛狰狞,无不彰显着亲王的极致尊贵与百年积累的豪富。
任风遥那一头白发便是最显眼的标识。他刚在府门前勒住马,守门的护卫已是脸色大变,一人慌忙上前牵马坠蹬,另一人则几乎是跑着进去通传,声音都带着颤音:“任……任佥事到访!” 锦衣卫北镇抚司管事指挥佥事,这个头衔足以让任何亲王府邸的门人胆战心惊。
在恢弘却略显空旷的王府银安殿偏厅,任风遥见到了当代衡王朱由棷。这位年轻的藩王约莫二十上下,面容白皙,甚至有些缺乏血色的虚浮,样貌还算周正,身着赤色蟠龙常服,眼神却缺乏与其地位相匹配的锐气与神采,反而带着一丝被富贵豢养出的庸碌和不安。
“任佥事大驾光临,小王有失远迎。”朱由棷的语气客气得甚至有些过分,看到任风遥的白发与年轻面庞,颇为诧异,目光逡巡,试图看透这个最近让青州官场和商界都为之震动的人物。
“王爷客气。”任风遥拱手还礼,神色平和,“下官职责所在,俗务缠身,直至今日才得来拜会,王爷海涵。”
“佥事言重了。此番青州大疫,全赖佥事神药与雷霆手段,方能转危为安,保全无数生灵,小王亦是钦佩不已。”朱由棷说着场面话,心下猜测着所来目的。
“皆是陛下洪福,亦是分内之事。我辈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保境安民。”任风遥一句话将功劳推至皇帝名下。
随即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语气也凝重了几分:
“王爷,如今疫情虽缓,粮荒又至。城中米价已飙升至八两、十两一石,百姓持金难购粟,恐生大变。下官此来,是恳请王爷为青州数十万生灵计,开王府粮仓,平价放粮,以安民心,稳定大局。”
朱由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他心中飞快盘算,王府粮仓确实堆满了陈粮新谷,但那是他衡王府的私产,更是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让他按所谓的“平价”出售,简直是割他的肉。
他搓了搓手,面露难色:“这个……任佥事有所不知,王府开销甚大,仆从如云,加之今年庄子上收成也不甚好,这存粮……唉,也是捉襟见肘啊。
任风遥内心清楚的很,在明末这种天下大乱、漕运中断的时节,粮食就是比金银更硬的硬通货,王府只会拼命囤积,绝不会只满足于刚好够吃。
任风遥冷静地打断他,直接戳破:
“王爷,下官入城时,望见王府北仓、西仓廒座连绵,仅以北仓规模论,储粟便不下二十万石(约2400万斤)。下官只求两百万斤(约一万六千石),不及王爷存粮之九牛一毛。以此微末之数,即可安青州民心,稳陛下圣心,王爷何乐而不为?”
朱由棷眼珠转动,道:“若按市价,八两一石,本王或可勉强筹措一些……”
任风遥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目光锐利地看向朱由棷,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王爷,下官在来时路上,接到北镇抚司的通报。如今辽东、中原战事吃紧,朝廷国库空虚,九边军饷拖欠已久,便是京畿之地,也时有缺粮之虞。”
他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王爷您坐拥青州,府库充盈,粮米堆积如山,却在此民生倒悬、朝廷艰难之际,奇货囤居,待价而沽,惹得民怨沸腾,此事若传入京师,让那些御史言官,或是司礼监诸位公公,传入陛下耳中,不知陛下会如何看待王爷这片‘忠君爱国’之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富丽堂皇的殿宇,继续加码:“再者,下官奉命整顿地方,近来也查到些趣事。譬如王府名下的一些田庄,似乎……侵夺了不少军屯民地吧?还有,王府的几位属官,与城外某些‘私盐’往来,似乎也过于密切了些。王爷,您说,这些事若是深究起来……”
朱由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任风遥的话,句句都戳在他的死穴上。“窥伺民心”、“囤积居奇”、“侵占军屯”、“结交私盐”……任何一条被坐实,以崇祯皇帝那多疑严苛的性子,都足以让他这衡王之位摇摇欲坠,甚至招来杀身之祸!锦衣卫的密折,是可以直达天听的!
他心中又惊又怒,惊的是任风遥手段如此狠辣,情报如此精准;怒的是对方竟敢如此威胁一位亲王。但他更怕,怕那个坐在北京紫禁城里的皇帝叔叔。
“你……任佥事,你……”
朱由棷嘴唇哆嗦着,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瘫坐在椅子里,半响后,颓然道:“罢了,罢了……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青州百姓……本王,本王便开仓,按……按平价售粮便是!”
接下来的讨价还价,朱由棷已全无底气。最终,双方计较半天,衡王府同意以每石一两二钱的“高价”(远低于市价,但略高于太平年间官定平价,算是给王府留了层遮羞布),向市场投放两百万斤粮食。
这批粮食总值约一万六千两白银。这些粮食对衡王府来说确是九牛一毛,但投入市场,得以暂时平抑恐慌性抢购,稳定物价,为海运粮食的到来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看着任风遥离去时有些刺眼的白色背影,朱由棷擦着冷汗,心中充满了屈辱和后怕。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位年轻的锦衣卫佥事,已成为青州地面上真正说一不二的人物,连他这位亲王,也不得不在其锋芒面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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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明朝藩王的经济来源核心是“王庄”,即皇帝赏赐和他们自己兼并的庞大田产。
明朝时候,一个亲王每年仅“岁禄”就高达万石(约120万斤粮食。经过上百年的积累,衡王府在青州乃至山东拥有的田庄、土地是天文数字。
明史记载,嘉靖年间,景王在湖广就有田产数万顷(百万亩级别)。明末的福王府(万历皇帝爱子)在洛阳被李自成攻破后,起义军仅从其府中抄没粮食就高达数万石(折合数百万斤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