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各表,话分两头。时间回到两日前。
大明崇祯十五年,腊月(公元1643年1月下旬),济南城下,血色夕阳。
济南府,这座有着舜耕历山传说的千年古城,北临济水,南依岱岳,自春秋齐国泺邑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内百泉奔涌,汇成大明湖的千顷碧波;书院林立,传承着“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文脉。至明万历年间,更因漕运之利成为商贾荟萃,帆樯如林的运河重镇,城内三十六街七十二巷,酒旗招展,夜不罢市。
然自崇祯十一年腊月二十二(1639年1月),那场浩劫之后,这座千年古城便永远失去了往日的容颜。是年清军破城,进行了持续三日的大屠杀。《崇祯实录》载:城中积尸十三万有奇,河水为之不流。德王府被焚三月不绝,珍藏数百年的典籍字画尽化飞灰,满城闻名的书院学馆多成废墟。最令人发指的是,为躲避凌辱而投井、投湖的妇女竟将芙蓉街口的七眼水井全部填满...
此刻,落日的余晖正照在这座千年名城之上,映出的却是一派满目疮痍。高大的城墙上布满了坑洼与裂痕,交织如蛛网,多处垛口已然坍塌,用装满泥土的麻袋和门板临时填补着,像是巨兽身上粗糙缝合的伤口。
曾经雕刻着精美兽头的垛口,如今只剩参差的断口,像是被巨兽啃咬过的骨骸。暗红色的血迹与焦黑的火燎痕迹,在青灰色的城墙上泼洒出触目惊心的图案。
城墙之下,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和杂物填平。阵亡者的遗体层层叠叠,披着各色棉甲、皮甲的清军,穿着蓝色号褂的明军,手中还紧握着折断的长枪;冻硬的肢体相互纠缠,分不清彼此,只在夕阳下凝成一幅惨烈的浮雕。城下景象,堪称人间地狱。
连续多日的猛攻,清军已在济南城下折损了超过两千精锐,伤者更众。而城头之上,守军眼中唯有决绝。四年前那场屠城的惨痛记忆,早已化作与城共存亡的信念。
济南城,如同一头垂死的巨兽,仍旧顽强地匍匐在冬日的寒风中。
在1639年被饱经摧残的德王府废墟间,临时搭建的伤兵营里,老医官正用颤抖的手为少年兵士包扎。那孩子断腿处露出的白骨让人心惊,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他的全家都死在四年前的屠城。
城楼之上,卫所千户孙远勋扶剑而立,花白的须发在寒风中飞扬。这位四年前因在外筹粮而侥幸逃过一劫的老臣,此刻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他记得很清楚,当年清军破城后,在芙蓉街将三百余名秀才集中屠杀;记得趵突泉畔那些漂浮的仕女衣衫;更记得自己妻小在府衙后院井中的最后身影。
距城一里外,清军红夷大炮和“天佑助威大将军”炮森然列布。更远处,满洲镶白旗的织金龙纛迎风招展,连绵的白色营帐如同铺天盖地的雪原,蔓延至天际,将济南围得水泄不通。
清军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本次领军围攻济南的,是清军统军副帅、内大臣图尔格。此人乃满洲镶白旗重臣,历事三朝,战功赫赫。此刻他刚巡视完前线归来,一把摘下缀着朱纬红缨的暖帽,重重摔在铺着完整黑熊皮的帅案上。
案上摆着酒壶、令箭,及两块与帐内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的物件——一件是一个一米长短、形似齐眉棍的银亮长棍,另一件则是打造成护心镜模样的板甲。
“废物!一群废物!”
图尔格端起银碗灌了一大口马奶酒,怒骂出声,声音因连日的咆哮而沙哑:“一座残破济南,损我数千巴图鲁,竟还杵在老子眼前!”
帐下众将噤若寒蝉,无人敢抬头对视。大帐四角燃烧的牛油火盆,将跳动的光影投在众人惶恐的脸上。
待坐下后,图尔格慢慢恢复了元气,目光再次被案上那两件“异物”吸引。他伸手拿起那根棍状物,再次揣摩。当初此物入手瞬间,曾让图尔格大吃一惊——那预料中的沉重感并未出现,反而是一种令人不适的、反常的轻飘感。
“此二物,色如寒银,却轻如枯木,有金石之貌,却无金石之重……绝非世间凡铁!”
他心中再次泛起巨大的疑惑。这物件,乃白日里后军俘获一名汉民所获,同时缴获的还有一满车粮食及大量银元。
“把人给我带上来!”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下令道。
亲兵很快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推了进来。
图尔格眯眼观瞧,见此人穿着一件尚算整洁的藏蓝色绸面直裰,外面套了件鼠灰色比甲,年约四十上下,面容消瘦,眼神躲闪。甫一进帐,便双腿瘫软,身体抖如筛糠,头不敢抬。
“抬起头来!”图尔格声音冰冷,“尔系何人?”
那汉奴只是哆嗦,说不出话。
“说!”图尔格猛地一拍案桌,“再不出声,拉出去砍了喂狗!”
“大人饶命!将军饶命啊!”来人一下瘫软在地,带着哭腔道,“小的…小的非是细作,就是一介草民啊!”
“从何而来?”
“从……从青州府逃出来的……”
“青州?”图尔格身子微微前倾,“看你装扮,绝非白丁,究竟系何人?!”
“小的…小的是衡王府上,掌管外库粮仓的一个小管事……”
“粮仓?”图尔格眼中精光一闪,与帐下几名副将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么,此乃何物?”图尔格用手指了指案台二物。
那汉奴抬眼偷瞧了一下,眼神闪烁,支吾不语。
“说实话,饶你不死。再敢隐瞒,立时凌迟!”
“小的…小的实在不知啊!”来人哭诉,“只…只是见王府对此物极为重视,用黄绸包裹,小人一时贪心,就…就顺手拿了两件……”
“既是王府管事,为何要逃?”
“小的…小的与府中一名婢女有染,被…被主家察觉,要打死小的……这才卷了些细软跑了出来……”
汉奴抖抖嗦嗦地回道。帐中几名清将闻言,不由得发出低沉的哄笑。
图尔格面色放缓,看向押人进来的那名牛录章京:“具体情况如何?”
那章京出列,躬身答道:“禀大帅,未时三刻,我军游骑在济南至博山官道巡哨,见此人正被百余人追赶,即上前查看。追赶之人远远见我大军,一哄而散。此人驾着骡车欲逃,被奴才率手下拦下。车上搜出十五石上等粳米,纹银八千余两,还有此二物。奴才觉得蹊跷,便将人车一并带回。”
“在何地发现?”图尔格追问。
“在博山过来的官道上,距青石关约二十里。”那章京恭谨回道。
图尔格目光回到汉奴身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追你者何人?”
那汉奴小心答道:“是…是衡王府门下庄丁……”
图尔格沉吟半晌,又问:“你刚提是王府掌管粮仓的管事,本帅且问你,衡王府的粮库在何处?存粮多少?”
汉奴浑身战栗,却是犹豫不决。
“说!”图尔格怒目圆睁。
“在城外五里!具体数额…小的也不全知。王府北仓、西仓廒座连绵,仅以北仓规模论,储粟便不下二十万石(约2400万斤)
总数大概…大概有几十万石吧!”汉奴慌忙答道。
几十万石!帐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一名甲喇章京立刻出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大帅!奴才愿带本部人马,去为大军取来此粮!”
图尔格强压心中狂喜,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一事,问那汉奴:“博山官道?那里不是有个青石关吗?尔是如何过来的?”他目光如刀,刺向对方。
“回…回大人,塞…塞了些散碎银子,守关的军爷就放行了……”
“青石关有多少守军?”
“一…一百多人。”
“如此要地,为何只有这点人马?”
“听闻大军兵临济南,青州官绅惊恐,上官……上官们皆称‘避敌锋芒’,大队官军早退回府城据守了……”
大帐众人脸上皆露出轻蔑之色。明军闻风溃逃,早非新鲜事。
“青州城内,现有多少兵马?”图尔格重点问道。
“卫所兵…大概一千多,再加上临时募的两三千乡勇,其他的…小的真不知道了……”
图尔格沉吟片刻,再次将二物拿到汉奴面前,做最后的确认:“此物,衡王府从何得来?究竟有多少?”
汉奴看了看二物,瑟缩道:“听…听说是从城南‘云门山’里发现,详情小的确实不知。王府里无人知是何物,作用几何,只觉得新奇珍贵,王爷本想献予今上的。至于数量……”
汉奴看了看周边,小心道:“堆了大致这帐子大小……”
图尔格疑虑半晌,不再迟疑,对那请命的甲喇章京下令:
“好!你即刻点齐三千人马,由他带路,先去探探虚实!”
“嗻!”
甲喇章京领命而出,帐外很快传来人马调动的喧嚣。
图尔格摩挲着手中轻若无物的二物,对亲兵道:“去,将随军匠人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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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历史上,在1642年的“壬午之变”中,清军没有再次攻占济南(本书为情节需要,平行搬用了1639年的情况)。清军的首要目标不再是攻占并毁灭某个具有政治象征意义的大城市,而是 “遍蹂躏” ,即用高度机动的骑兵部队,广泛地扫荡明朝防御薄弱的广大州县乡镇。
清军分成数股,在山东、北直隶(今河北)的广大区域内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通过摧毁明朝的基础行政单位和经济毛细血管,造成比攻陷一两座大城市更广泛的社会崩溃和心理威慑。
根据《明实录》、《清实录》等史料记载,在1642-1643年6月间,清军攻克和劫掠了八十八座州县。在山东境内,兖州、莱州、青州等府城及其下属的无数县城都遭了殃。鲁王朱以派在兖州被攻破后自尽(当然,在本书中,因为主人公的穿越,而出现了变数)。
历城(济南府治所在县):县志记载“焚掠一空,村落寥落”。仅该县被掳走的丁壮就超过四千人,妇女儿童不计其数。
章丘:作为富裕的县城,遭受了灭顶之灾。城破后,城内近万平民被屠,知县在巷战中战死。清军将城内财物搜刮殆尽后,纵火焚城,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邹平、淄川等地:情况类似,乡村被毁,人口被大量驱掠。
清军掳走了作为农耕社会命脉的牛、马、驴、骡等大牲畜超过五十五万头,这直接导致了战后山东农业的彻底崩溃和持续数年的大饥荒。
清军还抢掠了金银、布匹、丝绸、粮食等物资不计其数,甚至携带了专门的“打包队”,将抢来的物资分类打包,源源不断地运往关外。
当时济南周边“数百里烟火断绝,杳无人迹”。道路上布满了被遗弃的婴儿和老人的尸体,因为他们无法长途行走,被清军直接抛弃或处死。
为纪念曾在济南保卫战中殉难的宋学朱和韩承宣,济南民众后来在老城西北角清兵破城处建双忠祠 祭祀,祠旁有泉,遂名 双忠泉 ,此泉也是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此外,也有专门纪念山东布政使张秉文的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