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巡抚衙门里,这些日忙得不可开交。布政使周世安见任风遥进来,忙放下手中的册簿,亲自引他入座,未等询问便禀报道:任督师,各府县报上来的荒田数目远超预期。光是济南、兖州两府,荒废之地就有近百万亩。说着递过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清丈出来的田亩细目。
新种子和农事手册可都发下去了?
又补发了一批,已交由赵参政和周参政去安排了。周世安说着,眼角余光扫过任风遥的神色。
任风遥看过册子,暗暗赞叹。见他虽在议事那日对土地改革面露难色,实际推行时却如此尽心,不由心生感激,诚恳道:周兄,农垦之事若能成功,风遥必当向朝廷表奏,以兄为首功!
周世安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颤。他早听闻任风遥私下称赵文琦为兄,更知此人独闯刘泽清大营为士卒报仇的壮举。这些日子他始终刻意保持距离,一方面是因为对本次土改将面临何等反扑心里实在没底,再有就是怕被朝中御史参一个之罪。此刻听得这声世安兄,既惶恐又暗生知遇之感——这位年轻的督师,分明看出了他的疏离,却不以为意,只看他实务做得如何。
任督师一心为民,下官岂敢居功。周世安谨慎地欠身,将那份心动轻轻压在官袍之下,能为山东百姓尽一份力,是下官的本分。
任风遥见他仍是这般谨小慎微,不由会心一笑,拱手道:有劳周兄了。
转至都指挥使司衙署,张滔早已候在门前。一见任风遥便热情地拉他去看新绘的舆图:任督师快来看,各卫所的屯田都已标明了。
任风遥细看舆图,见各处卫所田亩都用朱笔细致标注,连新垦的地块都一一在列,不由赞许地点头。
除了朝廷规定的稻米谷黍,我把其余土地都种了地豆、番薯和玉米。张滔指着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集中垦殖果然比各家分种要高效得多。
可有人反对?
张滔四下看看,压低声音:主要是几个卫所的指挥使和一些把总有意见,绝大多数兵士赞同的很。不过按您说的,只动使用权不动所有权,又许他们按亩分润,大多人都安抚住了。
任风遥拱手道:辛苦张兄了。心中暗忖:待局势稳定,再动所有权不迟。现在强推,只怕山东又要陷入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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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半晌,从巡抚衙门回府,倒是不远,不过拐过两条巷子罢了。
任风遥刚到巷口,就见二虎和沈清辞在那儿张望,一个锦衣卫校尉正陪着说话。
“我说大佬,你有点正事没?!二虎一见他就嚷嚷,一找你就没影儿!
任风遥见他急得额头冒汗,事怕是小不了!连与沈清辞见礼都顾不上,直接问:出什么事了?
还记得那个姑娘吗?
任风遥愣愣神,问:“哪个姑娘?”
二虎一把拉过沈清辞,就是清辞老弟看上的那位啊!
任风遥微微冥想,道:“是说那个“凝香苑”的苏小姐吗?她怎么了?”
二虎道:她奴籍被除了……
任风遥松了口气:这不是好事吗?你急什么?转头对沈清辞笑道,清辞,恭喜你啊!还不快去接人家出来!
沈清辞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却是不知如何开口。
二虎看出沈清辞脸嫩,笑着替他说道:清辞想给苏小姐安排个住处,可人家不肯答应。
任风遥想了想,心下好笑:废话!这不明显是怕人说是给人做外室吗?人家到底是官家小姐出身,当然脸皮薄。
我是想请苏小姐来府里,陪瑛姑妹子同住。二虎搓着手道,可……
你小子紧张了半天,就为这事?
任风遥不觉有气:二虎,咱俩是不是过命的交情?
二虎见任风遥一脸认真,被问得有点发懵:当然是啊!
那你还跟我在这儿吞吞吐吐?说话像个娘们一样?!任风遥照他肩头就是一拳,别说接苏小姐来住,你就是把这宅子送人,我眨一下眼就算我输!这点小事你自己定不就完了?还纠结个什么?!
二虎瞪大眼睛:不是接不接的问题,是……是人太少了!
任风遥眼睛瞪的比二虎还大:兄弟,你该不会想把整个凝香苑的人都接来住吧?!说罢自己先撑不住大笑起来,沈清辞也忍俊不禁。
任大哥,沈清辞忍着笑解释,赵大哥的意思是,想请您去我伯父家一趟,把我姐姐也接来。她若来了,少说也要带几个丫鬟仆妇,院里自然就热闹了。
任风遥心里一激灵。
二虎连连点头:咱们糙汉子无所谓,可人家都是金尊玉贵的小姐……说着拼命使眼色,就差直接说:老大,这是明朝,不是现代!人家都得有丫鬟仆人伺候的好吧?!
任风遥恍然大悟。想到红瑛姑提到的闺房礼制,挠挠头暗道,还真是——这是明朝,不比现代,大家闺秀配丫鬟是基本操作,当下还是很重视礼节尊卑的年代。自己习惯了亲力亲为,与人平等,可在这时代就显得太过特立独行,别说政敌怎么看,怕是自己手下人都有些不安。就说那李鼎吧,至今听他喊李大哥还要冒冷汗。
好....好吧!任风遥心虚地道,人多,是....是热闹,就这么办吧!
他转身要溜走,二虎一把拽住,心道:还和我玩上心眼了!别装糊涂!清漪小姐是大家闺秀,得你亲自去请才合礼数!
沈清辞在旁窃笑。
任风遥挣了几下没挣脱,额角冒汗:这个……那个……
二虎学他方才的语气:别像个娘们似的!给句痛快话,去,还不去?!
任风遥心里叫苦不迭。他就是怕了沈清漪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才急着搬出来。这下倒好,还要亲自去请,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二虎看他表情就知他在想什么,暗笑到底谁是狼谁是羊还说不准呢!也不废话,拽着他就往沈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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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任风遥不住低声告饶:“二虎……二虎兄弟……二虎大哥耶!……且慢些走!”见二虎浑然不理,仍拽着他衣袖不放,只得寻个由头道:“那个~今夜府台大人设宴,还需前往应酬……好兄弟,快松手罢!”
正拉扯间,已到了沈府门前。恰见一顶青绸小轿落下,“济世堂”大掌柜苏合香掀帘而出,眼见这拉扯情形,不由抚掌笑道:“我道是谁这般大胆,竟当街‘劫持’钦差大人,原来是圣上金兰结义的赵公子!”
二虎咧嘴一笑:“苏掌柜辛苦,快领我等进去说话。”
苏合香笑道:“正好有事要向任公子禀报。任公子,赵公子,请。”
任风遥眼见躲不过了,只得整了整衣冠,苦笑着随众人入府。
花厅内,众人尚未落座,苏合香便迫不及待地拱手道:“好教任公子知晓,此番新药试效已毕,成效之佳,着实出人意料!”
话音未落,听廊下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但见沈青囊竟亲自迎了出来,连衣冠都未来得及整理齐整,便拱手道:
“不知任公子与赵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煞是郑重其事的礼节。
待主宾依次落座,沈青囊这才捻须笑问:“不知何事劳动任公子与赵公子联袂而至?”
二虎抢白道:“沈老伯又见外了不是!不是说好了唤我们贤侄便是?”说着轻撞任风遥臂膀:“你说是也不是,任爵爷?”
任风遥下意识刚要抬脚相踢,一下意识到这是在沈家长者面前,不好像两人平时那班打闹,忙敛容正色道:
“沈老伯,您还是像原来那样叫我风遥或者贤侄吧,这般称呼才觉亲切。”
沈青囊见他说得诚恳,不由捋着胡须笑道:“既然爵爷都不嫌老朽僭越,老夫就占占便宜好了。”
众人相视大笑。
任风遥想起方才话头,便问:“适才听苏掌柜提及新药试效,不知详情如何?”
苏合香眼中放光,娓娓道来:“此番试药遍及两京十三省(明朝在全国设置的主要行政区划分),远至关外。其中神仙水尤见神效,于伤寒、痢疾、霍乱诸症皆有奇效。便是那肺痨、破伤风这等历来无药可医的绝症,竟也见了转机!”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轻置案上,含笑道:“不瞒公子,各地客商闻风而至,早就下了定金。这是五十万两货银,请公子过目。”
任风遥与二虎相顾愕然。心道,好大的手笔,上来就进货五十万两!
他们不知,在明末时节,纵是富甲天下的晋商八大家——范永斗的范家、王登库的王家——年流水也不过数百万两而已。这五十万两的单宗交易,已需大掌柜甚至家主亲自督办了。
任风遥定了定神,方道:“明日巳时便可提货。”
“只是…”
见任风遥好奇又不便深问的样子,苏合香与沈青囊交换了个眼色,苏掌柜也不掖着藏着,娓娓道来:“这些订单中,不乏各地藩王府、总兵衙门,就连福建的郑将军也订了三十万两的货。”
任风遥暗自称奇,不想借济世堂渠道,竟如此快打开局面。他细看银票纹样,面露疑惑。这明末乱世,还有这么稳妥的钱庄吗?
苏合香会意,解释道:“此乃四家晋商联号出具的票据,在介休张家的汇通票号、祁县乔家的广盛昌皆可兑付。这些商号虽说在士林中名声不一,但字确是立身之本。莫说中原各地,便是关外诸部,也认他们的票据。但凡票号开到哪里,信誉就立到哪里,从无拖欠之说。”
任风遥微微颔首,心知这些晋商虽在清军入关后颇受历史非议,但此时信誉确是一等一的。不意现在居然和晋商有了瓜葛。
收好银票,任风遥欲待说明来意,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看向二虎和沈清辞。
沈清辞乖巧的很,明白安排苏清雪也有自己一分担待,这事由自己先开口最好,笑道:“大伯,任大哥和赵大哥有事想请清漪姐帮忙。”
沈青囊一怔,苏合香也是好奇的等待下文。
沈清辞道:“任大哥府上新来了女眷,却是孤身一人住着偌大的院子,难免寂寥,赵大哥和任大哥心里牵挂,想请姐姐过去小住相伴,也让园子里添些热闹。”
沈青囊听罢不由捻须微笑。随即又面露疑惑。
任风遥毫不介意,直接语出惊人:“乃我农民军大帅!本次抗击东虏的一等一人物!”
沈青囊与苏合香同时面露震惊与钦佩。此等女中豪杰确是难得!至于“大帅”一词,两人都默契地选择了无视——连圣上都没提这事,他们更不会去触碰这等敏感话题。
两人俱是久历宦海与江湖,不曾将明末礼仪规矩太放心上,听得奇女子也不惊讶。一直在门外偷听的沈清漪贴身丫鬟,听提到了小姐,更是竖起来耳朵。
二虎为了能说动沈家,毫不见外,直接信口开河:“沈小姐不仅眉目如画、气质清华,更难得的是知书达理、温婉贤淑。这般品貌,正合与侠女作伴。”说罢促狭地看向任风遥:“任兄还常赞沈小姐皎若明月,舒卷云霞的,可是如此,任爵爷?”
任风遥面红耳赤,暗骂二虎胡言乱语,却只好连连称“是”。
众人大笑。
沈青囊本就乐见其成,见任风遥表情,知他心里还是有女儿的,只是不知还有何纠结,便做主道:“清漪在家也是闲着,过去有个伴刚好。至于担心冷清,这个更是简单!”
当即唤来管家,吩咐挑选得力丫鬟仆妇随行,并特意强调:“这些丫鬟都是家生子里挑出来的,知根知底,最是稳妥可靠。”
丫鬟翠珠听明白了事情,早就跑去告诉小姐去了。
沈清漪自那日从伯爵府出来后,生出无限伤感,少女怀悲。想到任风遥如今已是位高权重的靖虏伯,而自己终究只是个商贾之女,这般云泥之别,令她心口阵阵发紧。
“他如今是天子近臣,我这般心思,怕是痴心妄想了……”
西阳快落的时候,突然听翠珠跑进来禀告“任大哥来了”。心里登时绷紧,赶紧遣翠珠去打探消息。又是期待又是紧张,不禁面红耳赤,恨自己没有了女儿家的矜持!
此时闺阁之内,沈清漪正独坐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出神。案上摊着一本《漱玉词》,却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正是“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倚栏无绪不能愁。”
正在心绪不宁中,忽然珠帘响动,翠珠急匆匆地跑进来,气喘吁吁。不由嗔道:“又是跑的这般急,成何体统。”
见翠珠面带喜色,登时心弦绷紧,问道:“任公子来是何事?”
翠珠喘匀了气道:“好叫小姐开心,任大哥亲来相请,说是府上来了女客,独居偌大院子冷清,想请小姐过去小住作伴呢!”
沈清漪心头猛地一跳,既喜且疑,忙追问:“是何等女客?与任公子是……”
翠珠单听和小姐有关的了,答不上来。
不过翠珠反应倒是很快,马上帮着分析道:“听任大哥语气,是千肯万肯小姐去的!只是~”
沈清漪急的一跺脚:“死丫头,你倒是快说啊,只是什么?!”
翠珠眼珠转动,笑着说:“任大哥表情语气又像是怕见小姐……”
又赶紧补充道:“赵公子言,任公子常夸小姐,什么眉目如画、气质清华,什么知书达理、温婉贤淑,还有什么皎若明月,舒卷云霞的”。
沈清漪早就笑开了容颜,仿若桃花绽放。想到上次大着胆子看任公子,任公子的表情不是拒绝,分明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一念及此,心头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意:哼,你越怕,我偏偏越是靠近你,看你躲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