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深秋。
夜已深沉,崇祯皇帝朱由检却仍在灯下批阅奏章。暖阁内陈设简单,甚至略显清冷,全无帝王居所的奢华,唯见御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如一座座小山丘,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盏不甚明亮的宫灯映照着他憔悴而焦虑的面容,才三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已见星霜。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之心与几位秉笔太监垂手侍立在侧,大气不敢出,只偶尔轻手轻脚地添茶换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此时,能直达御前的,除了正规题本,亦有厂卫的密报。
一名小太监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份刚收到的、封面上标有“十万火急”字样的密折呈到御案最醒目的位置。这是由东厂暗探发回,经由通政司和司礼监筛选后,认为必须立刻让皇帝知晓的要事。
崇祯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展开密折。起初,他的眉头只是习惯性地紧锁,但随着目光扫过“沂水县衙遭血洗”、“主簿、知县等一百五十余员罹难”、“匪首任风遥、红瑛姑率红灯寨杀官造反”等字眼时,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然而,出乎侍立太监们的意料,皇帝并未像往常听闻地方叛乱时那样暴怒或拍案而起。他只是将那份密折重重地拍在案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
“呵……山东……连山东也……”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这反应,并非因为沂水县的惨案不够震撼,而是因为对比实在太强烈了。此刻,他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十之七八都在报告更令人绝望的消息:李自成在中原势如破竹,已连克襄阳等重镇,兵锋直指潼关;关外奏报则称,清军睿亲王阿巴泰又有可能率军破墙入塞,劫掠京畿或山东…… 与这些足以动摇国本的滔天巨浪相比,沂水县一隅的叛乱,虽手段酷烈,却更像是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真正让崇祯感到刺骨寒意的是:连素来还算安定的山东,也出现了如此酷烈的民变! 这不再是遥远的西北或中原的疮痍,而是帝国腹地也开始溃烂的信号。这“任风遥”、“红灯寨”之名,他前所未闻,但这种事态意味着,朝廷的威信和掌控力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崩塌,烽烟已烧到了眼皮底下。
短暂的沉默后,崇祯抬起眼,目光恢复了帝王的冷厉。他对侍候在旁的司礼监执笔太监、近侍心腹王承恩沉声道:
“拟旨:着山东巡抚、青州府即刻调派兵马,限期剿灭沂水乱匪任风遥、红瑛姑一党,收复县城,肃清地方。不得有误!”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但这道命令背后,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无力感。朝廷还能抽出多少兵力?地方官府是否还有能力执行?这一切,都如同这深秋的寒夜一般,前景未卜。他只是习惯性地做出了一个皇帝在这种情境下“应该”做出的反应,至于结果如何,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敢抱有太大希望了。
崇祯那声“拟旨”的余音还在暖阁中回荡,他正准备将朱笔蘸向砚台,动作却猛地僵在半空。一道电光石火般的念头骤然划过他疲惫的脑海,让他生生止住了笔势。
“且慢!”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他倏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冷电,射向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之心和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
“朕前日才刚看到山东的奏报,说沂水县衙擒获并处决了两名白莲教的反贼。怎么……这才隔了一日,整个县衙就被匪类连根拔起,上至知县,下至差役,百余人罹难?”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猛地抓起那份密折,指尖几乎要戳破纸张:“还有,这上面说,东厂的秦枭也死在了那里?朕记得,此人是你们东厂里号称‘十大高手’之一的好手吧?什么样的匪类,能有这等本事,在一日之内,先让县衙杀了他们的人,转头又能血洗县衙,还顺带除掉了东厂的高手?!”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王之心和王德化俱是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皇帝这连番质问,直指事件核心的蹊跷之处,更牵扯到了东厂得力干将的折损,一个应答不慎,便是滔天大祸。
崇祯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王德化脸上,那眼神已不再是疲惫,而是帝王的猜忌与审视,冰冷彻骨。
“王德化!”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即刻亲自去查!给朕查清楚,沂水县之前所谓的‘斩首反贼’,究竟是怎么回事?秦枭为何会出现在那里?这前后两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
他略一沉吟,想到了更深一层。此事若真涉及地方官逼民反、甚至东厂人员卷入不法勾当,那就绝非简单的剿匪所能掩盖。他需要最直接、最快速的反应。
“传朕口谕,”崇祯转向王之心,“命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即刻选派得力干员,持朕手谕,火速前往山东,会同青州府查明此案原委,并督导剿匪事宜!东厂这边,也给朕动起来!”
“奴婢遵旨!”王之心与王德化几乎是同时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惶恐。
一道原本简单的剿匪命令,因崇祯瞬间的警觉和多疑,直接升级为需要厂卫联合介入调查的复杂事件。
这深宫中的一道旨意,给远在山东的任风遥和红灯寨,带来了更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