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1643年)年四月。乾清宫后花园。
紫禁城的春夜还带着一丝凉意。
海棠花早就绽了花蕾,在月光下开得正好,新叶嫩绿,花苞半绽。远远的,阴影处的御前侍卫像钉子般伫立,警惕的眼神扫向四周。
王承恩领着两个小太监和一众宫女,在廊下静静恭候。
崇祯皇帝朱由检,正背着手,默默仰望天上的明月。夜风吹过,明黄色的常服被吹得微微飘起。这一站,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望着园中那单薄而孤独的身影,王承恩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跟了这位主子十七年,他太清楚此刻皇上心里有多乱了。
——那期盼已久的议和,居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以这种谁都没想到的方式来了。内心一定复杂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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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忠心,满朝文武几万人,崇祯真正信得过的,怕是就只剩下身边这位王公公了。
王承恩是北直隶顺德府邢台县(今河北邢台)人。打从一开始就裹着底层的苦。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走投无路把他送进皇宫净身——在明末那个乱世,这是穷孩子活下去的“歪路”,却是他唯一的活路。
他在内书堂识了字,学了规矩,后来被分到信王府——那时候崇祯还是信王朱由检。
从信王府到紫禁城,王承恩一路跟着升——从普通太监到御前随堂,再到司礼监秉笔太监,成了内廷里数得着的人物。
《明季北略》记载了一件事,大概1639年,崇祯梦到“有”字,不解,百官都往好兆头说,王承恩却哭了,认为“大不成大,明不成明”,是江山失半的凶兆——真是让他一语成谶。他也不怕崇祯生气,由此也看出崇祯对他的信任。
1644年,李自成率领起义军攻到了北京。王承恩被任命提督京营。在明朝末年那么混乱的情况下,将京城的军事守卫大权交给他,再次证明了崇祯皇帝对他的信任。
在李自成起义军攻城的危急时刻,他亲自登上城楼指挥作战,并开炮御敌,毫不畏惧。
据《明史》记载,“十九日丁未,天未明,皇城不守,鸣钟集百官,无至者。乃复登煤山,书衣襟为遗诏,以帛自缢于山亭,帝遂崩。太监王承恩缢于侧”。
大军压境,崇祯怀着最后的期待想找人帮忙,钟声都传到了山海关,可叹满朝文武居然一个没来。
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北京城最终被攻破。崇祯帝在绝望中登上煤山,最后回看了一眼曾经的江山,也许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早逝的母亲,哥哥,泪满衣襟,自缢而亡。王承恩抱着崇祯的遗体哭到肝肠寸断,最后也在旁边的海棠树上自缢殉国。
两天后,崇祯帝与周皇后的遗体被发现,李自成命人将崇祯从歪脖树上卸下来,花十两银子买了一口柳木棺收殓帝后遗体,并将棺材停放在东华门示众。
李自成此举可能是想向京城百姓宣告明朝已经亡了,我来了!以一种直观的方式来展示改朝换代的现实。当然,也带有向旧有统治势力示威的意味。
不过,在一些明朝官员的恳请下,李自成最终允许将崇祯帝和周皇后葬入田贵妃墓中。
把崇祯皇帝遗体示众这事,从阶级革命的角度说,李自成有其革命的彻底性,但是从政治的角度说,就是典型的不及格!
再看看大清。清朝为了彰显自己的正统地位,当然也是为了安抚动荡的天下民心,对崇祯进行了厚葬,并一直将其陵墓(思陵)加以修缮和维护,并时常进行祭祀等活动。
清朝对崇祯的评价基本较为客观。《明史》里使用了“惜乎大势已倾,积习难挽”“岂非气数使然哉”这样的语句,一定程度上有帮崇祯推卸亡国责任之意。康熙皇帝多次拜谒明孝陵,并称赞崇祯“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这种评价既肯定了崇祯个人,也有笼络汉族士人的考量。
明朝流亡皇族在南方建立“南明”政权后,南明弘光帝为表彰王承恩的忠诚,追谥他为“忠愍”。
王承恩忠君殉国的精神也被清朝赞赏。清朝皇帝赐地六十亩为王承恩建祠,清朝顺治帝、康熙帝继续为他立碑颂德,对王承恩的忠诚也表示敬重,还将他安葬在皇家禁地——明十三陵崇祯的思陵旁,让他得以永远陪伴故主。
如今,王承恩墓依然静静地矗立在思陵旁,成为这段历史的见证。
可见从古至今,无论是敌对双方,都对忠诚的人心怀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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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真成了!”
此刻的崇祯,内心五味杂陈。他停在一棵老槐树下,手按着粗糙的树皮,指节发白。
轻声叹道:“十年!哪怕五年!朕就能调回关宁军,扑灭闯献!天不亡我大明啊!”
无论此刻崇祯的内心有多复杂,但是,喜悦却是占据更多的。
当然,这喜悦也被另一股情绪狠狠摁了下去——羞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盼着议和的?隐隐有了念头,但不敢说,更不能说。满朝文武谁提“和”字,谁就是秦桧。
最后是陈新甲扛了这口锅。
崇祯悲哀的承认,是自己私下授意兵部尚书陈新甲,让他设法与清军接触探探口风。陈新甲办事谨慎,连议和书信都用了只有君臣二人能懂的暗语。可偏偏有一封密函误夹进普通塘报里,被抄传了出去——这下炸了锅。
言官们群起攻之,骂声震天。崇祯被逼到了墙角,为了保全自己“绝不妥协”的帝仪,最后,只能把陈新甲推出去斩了。
“朕杀了他……”崇祯闭上眼,树皮的碎屑扎进掌心,“朕成了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不,第二个正式议和的皇帝了吧?英宗时有过,但那是被迫。朕这算什么?”
他想起自己曾在朝堂上慷慨激昂:“议和者,斩!”
如今呢?
“朕终究…还是走了议和这条路。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朱由检…愧对江山!”
肩膀开始发抖,不是冷,是那股自我厌恶像毒蛇一样缠了上来。
“满朝蛀虫!戏精!”他突然低吼出声,惊飞了树梢一只夜鸟,“若非你们逼朕,何须演这一出?!一个个满嘴的忠君爱国,真要上阵,全他妈是缩头乌龟!可恨!可杀!”
“平日里弹劾这个、攻讦那个,党争不休,有谁真替朕分忧?!”
回到乾清宫西暖阁,崇祯屏退了所有宫女,只留王承恩在旁伺候。
烛火跳得让人心烦。案台上的奏折堆得像小山——咱们这位崇祯皇帝,确实是大明历代皇帝里加班最多的,恐怕也是最累的。
烛台、帘影、更漏声,把屋子衬得格外空寂。
崇祯忽然开口,并不回头:“大伴,今日殿上之事,你都看见了。”
王承恩躬身,小心翼翼道:“皇爷圣心独断,忍辱负重。奴才……心里发酸,也敬佩。”
“忍辱负重?”
崇祯转身,目光灼灼:“哼,只怕明日,天下士子就要骂朕是妥协苟安的昏君了!……你说,这‘和’,该不该议?”
王承恩当然知道该议和,他也知道皇上此刻需要的不是答案,是一个能让人解开心结的钥匙。
“奴才愚见,皇爷看的不是‘和’字,是‘时间’。”
他微微抬头,话说得很慢,“李闯在襄阳称王,张献忠窥伺四川,这才是剜心之剑。东虏是外伤,流寇是内痈。皇爷这是以空间换时间,先疗内痈。”
到底是崇祯皇帝的贴心,一句话就把死结先松开了。
崇祯脸色稍霁:“也就你能说几句实话。可恨满朝文武谁不明白?可个个缩着脖子,都想让朕来背这口黑锅!”
他顿了顿,幽幽叹道:“这次东虏能来议和,怕真是和青石关那场大捷有关……任风遥倒成了朕的‘台阶’。”
想到这个名字,崇祯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想亲眼见见此人的冲动。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
看奏报,说此人年不过三十,却已经是满头银发,怕是比自己还显老了。
神秘火器、血洗县衙、安抚地方、驱逐东虏、促成和谈、震慑叛军八万,如今居然还要用土地安抚流民……一介武将,竟能以一己之力搅动这么多事?崇祯把史书翻烂了,也没找出第二个类似的。此等能力令崇祯困惑又警惕。
“一个和谈,朕暗中谋划多年不敢动,他一仗就打出来了?”崇祯摇了摇头,心里那股羞耻里,又掺进一丝说不清的嫉妒。
他长长吐了一口闷气,望向窗外的月光。
“此子……用得好,是国之利器;用不好,恐怕又是一个安禄山吧?”
甩掉心理的不安,忽然回头,目光直刺王承恩:“今日,殿上都在弹劾任风遥通敌……承恩,你说——他到底忠,还是不忠?”
王承恩心里咯噔一下。
上回他已经在话里话外变相为任风遥解了一次圣心危机。他相信,皇爷后来慢慢想,一定也明白了自己在维护任风遥。见再次问起,深知又是一道送命题。
直接说“忠”,一定会触犯崇祯的猜忌,连自己都得搭里;直接说“不忠”,既无实据,又否了眼前这难得议和的局面——这比后世公务员面试可难多了。
他缓缓跪倒,额头触地,言辞恳切得像是从肺腑里掏出来的:
“皇爷,奴才是个阉人,不懂军国大事,只懂伺候主子。以老奴这双拙眼看来——任风遥是柄锋利的刀。刀无所谓忠奸,只看握在谁手,砍向何处。”
“哦?”崇祯微微颔首。
见皇上并不打断,王承恩小心翼翼道:“奴才愚见:忠不忠,不在言,而在势。如今这刀刚砍疼了东虏,为大明砍出了一段喘息之机。这是实打实的功绩……”
崇祯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见皇爷点头示意继续,王承恩知道关键的地方到了,更是措辞如金,字字斟酌:“皇爷明鉴,他虽然在山东开始推行新政,却并非跳开朝廷规制——而是由巡抚王公弼主持,布政使司等执行,是由朝廷在发声,在推动变革。若成,百姓会把恩德记在朝廷和皇爷的名下;若败,板子打的也是他本人,于皇爷您无伤。”
崇祯微微点头。他现在是真怕了那帮写史书的笔。
见皇上又在示意继续,王承恩额角渗出细汗,心里叫苦:爷爷耶,到底谁在治国啊?要不咱俩换换,您来当太监,我去批奏折得了!
他只得继续道:“奴才愚见,他若真有不臣之心,以其实力,此时该割据山东、左右逢源才是,何必以孤军血战东虏,引来滔天仇恨?他得罪死了东虏,天下虽大,除了效忠皇爷您,他还能哪去儿?!”
崇祯撇撇嘴,心道:这不还有左良玉、郑芝龙、吴三桂吗?“榜样”的力量还是无穷大滴!不过也算部分认可了王承恩的解析——至少你任风遥是不可能再投东虏了。
“哼,可笑皇太极,居然还明目张胆的使用了挑拨离间之计,却不知用得也太糙些了,反倒是适得其反了。”崇祯暗自得意,觉得自己也识破了一计。
其实人家皇太极赌的就是你崇祯疑心病晚期,无可救药!用力过猛?不存在的。
见崇祯继续点头示意,知道皇爷的心结还差两扣,王承恩小心措辞,继续道:
“皇爷乃九五之尊,操持的是平衡之术。如今关外暂安,关内巨寇方是心腹。任风遥再可疑,他也是插在东虏和李闯之间的一颗钉子。用他,可制衡;疑他,可提防;.....
见崇祯示意继续,接道:“关于弹劾…皇爷明鉴,可查那些是否属实...”
王承恩一咬牙,还是说出了最想说的:“今日殿上弹劾任风遥的,与往日弹劾杨嗣昌、洪承畴、乃至…陈新甲大人的,是否是同一批‘忠直’之臣?他们除了会说‘忠奸’,可曾为皇爷练出一兵一卒,筹来一粒粮饷?任风遥的罪证,可有一件实据?奴才愚见,怕只因他打了胜仗,碍了某些人的眼,或…显得旁人太过无能?”
崇祯深以为然:奶奶滴,这些人还用和别人比较,老子才能看得出全是废物?!一张嘴老子就知道他们个个都是为了一己的私利!
王承恩最后重重叩头:“奴才斗胆再说一句——这柄刀,如今握刀的是皇爷您。皇爷只需让他继续有用,且只能为皇爷所用。待天下太平之日,他是忠是奸、是赏是罚,不过皇爷一念之间!”
王承恩没敢断言任风遥的忠奸,却三言两语间,把“忠奸之辩”偷换成了“用刀之术”。
看皇上表情,王承恩知道来自朝廷中央的致命危机,暂且解除了。内心暗暗祈祷:任公子,莫要负了咱家的一片心意。
一番对话,也让崇祯想通了不少:在这风雨飘摇的时节,在这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乱局里,任风遥用好了,或许真是自己最有力的一枚棋子。
不知不觉中,他脚步停在了御案前,盯着桌上那匣从关外送来的“黑土”出神。
烛火摇曳中,他忽然轻笑:“大伴,你说这泥土里,埋着多少八旗精锐的骨血?”
这个夜晚,崇祯在羞愤与希望中辗转难眠;王承恩回到值房,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而远在山东的任风遥还不知道,历史的大河,就在两人的一念之间,悄悄转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