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透窗,夜风微醺。
二虎那点不自在的偷瞥被姑娘抓了个正着,他讪讪地举袖掩饰,耳根发热。阿娜日面上飞起红霞,却也不说破,只执起酒壶,将他面前的空杯缓缓斟满。
屋内一时陷入安静,而一种微妙的、带着甜稠温度的气息却在无声弥漫。两人同时举杯,目光一触即分,竟都寻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开头。
二虎心一横,仰头便干了。阿娜日瞧着他那近乎“就义”的架势,唇角弯起,也悄然饮尽。
他仿佛跟酒较上了劲,又连干两杯;她也不言语,只轻轻举杯,静静相陪。
三杯酒过,两人居然依旧一语未发。
不过,彼此躲闪的眼神,反倒像一块无形的丝绸,将两人裹得更近了些。
酒意染上阿娜日的双颊,灯火下娇艳不可方物。她一双明眸直直望着二虎,小小年纪,眼波流转间竟有种逼人的光彩。
二虎目光游移,无处挪放,最终,叹了口气,无奈道:“方才……是我失礼了。不该偷看你。”
阿娜日抿唇,轻轻道:“我又没怪你来看。”
话一出口,心头鹿撞:何时竟有了这般胆子?
二虎自然明白这层深意,深深吐了一口气,暗叹:“古人诚不我欺,这美人关,是真难过。”
只得硬生生转开话头:“你来找我,到底要做什么?”
阿娜日慢慢收起了笑颜,一丝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愁绪浮上心头。是啊,为何偏要来找他呢?
她默默为自己又满上一杯,饮下。
二虎不肯落了下风,索性抄起酒壶对口便饮。一道火线直坠腹中,灼得他思绪翻腾。
“若只为谢我救令尊,”他放下壶,声音有些发闷,“那不必了。只望他信守承诺便好。”
说罢,不知怎的,心绪没来由的有些郁郁,却是想起了另一个时空再也见不到的父母。
一时间,两个年轻男女对着满桌酒菜,各自沉进了不相通却一般沉重的往事里。
二虎受不了这压人的寂静,起身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带着湖面水汽的凉风。大明湖上,游船渐密,欢歌笑语与丝竹之声渺渺传来。一点红光在二虎胸前一闪,又灭——二虎知道,这是潜伏的队友在暗示他,整个区域都在掌控中。
身后传来阿娜日唤人温酒的声音。她回到桌边时,脸上那层薄愁已拭去,重又是那明亮模样。
回到桌边,二虎有些惊讶:“还喝?”
阿娜日执起新送来的热酒,为他与自己斟满,眼睫微抬,轻声道:
“劝君一盏君莫辞,劝君两盏君莫疑,劝君三盏君始知……你们汉人的诗里不是说,第一杯莫要推辞,第二杯莫要犹豫,饮到第三杯的时候,才能品出个中滋味吗?赵大哥,这第三盏的滋味,你品出来了么?”
二虎一愣,万没想到一个关外姑娘,竟能将白居易的《劝酒》诗信手拈来。心中某处被轻轻一撞,酥酥麻麻的。
却无法回答这话。总不能和一个女孩正喝酒中,最后来一句:我好想你爸爸,这天一下不得聊起飞了?!
情急之下,脑中空空,竟顺口接了那诗的下句:
“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阿娜日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噗嗤”笑出声来,眼波横流:“好狠心,今日就开始嫌我老了么?”
二虎说出口就后悔,暗恨:都是你爹给我闹的——远在千里之外的阿巴泰一个哆嗦:哪个王八蛋在咒我?
乱了心神的二虎只得找补:“哪里的话!娜日就是春天的花,开得正艳……”
话说得自然而诚挚,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阿娜日听了,脸颊绯红,眼波流转,媚眼如丝,漾起一层水润的光,那份属于少女的明媚与初绽的风情糅在一起,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二虎心头猛跳,慌忙低头,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为掩饰内心的悸动,他寻了个由头:“令尊贵体……可都好了?”
阿娜日不禁失笑,眸中掠过一丝狡黠:“赵大哥这般惦记我父王,莫是想他老人家了?要不,我这就遣人回去,请他过来陪你喝好了!”
二虎赶紧摇头。
瞧着他那模样,阿娜日更觉有趣,方才那点旖旎被冲淡,复又明朗起来。
她神色稍正,语气诚挚:“你救我父王,乃天大的恩情。他感激尚不及,岂会为难于你?不用怕他。”
二虎心下嘀咕:我怕你爹个毛线,我是怕我爹。
想起自家老爹,心下又有些酸楚。这话却无法明言,只得含糊应道:“嗯…那就好。”
提及父亲,阿娜日笑意渐敛,染上一丝轻柔的忧色:“父王身子是大好了,只是元气受损,还需徐徐将养。”
她抬眼,目光清亮,好奇与钦佩之色不加掩饰,“赵大哥,我听近卫言,当时已是必死的‘坏疽’绝症,你究竟用了何种神通,竟能起死回生?”
不待二虎答话,她那被酒意与夜色催发的好奇便按捺不住,问题接踵而来:“还有那位任大人,瞧着年岁似乎不大,为何鬓发如雪?可是…有何玄机?”
她稍顿,又探寻隐秘,“巴彦将军更说,任大人有幻化之能,可凭空唤出一座银光璀璨的屋舍……赵大哥你便是在那仙府之中施救的,此言可真?”
二虎被问的有点乱了头绪,赶紧道:“你慢点问不行吗?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哪有一下问这么多的?!”
阿娜日不知道“好奇宝宝”是啥,却知道二虎在叫她“宝宝”,心尖儿像被羽毛拂过,刚退下的红晕又悄然漫上。
她垂下眼帘,幽幽道:
“春在对花饮,春归花亦残。赵大哥,你我……再尽此杯,可好?”却是想到自己回去后的境遇,暗淡了心绪。
二虎头回听闻这诗,好奇问道:“此诗……系何人手笔?”
阿娜日不由轻笑:“我的好哥哥,此乃宋时康节先生邵雍的《花前劝酒》啊。”
“好哥哥”三字脱口,自己一怔,二虎听来,却奇异般地自然熨帖,一时竟忘了其他遐思。
她旋即略收羞意,带点调皮解释道:“诗中尚有‘对花不饮酒,欢意遂阑珊’之句。劝诫我等,值此芳华,若无醇醪相伴,欢情易逝么……”
二虎心道:这诗里所指,怕不止是花与酒。但此中心境,他却懂得几分。
见一个关外姑娘,对汉家诗词竟然这般熟稔,信手拈来,赞叹之余,心弦又被悄然拨动。亦想起一句,举杯笑道:
“说起对饮,这诗却是应景了: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言罢,仰首饮尽。
二虎想的是“一杯一杯复一杯”的直率酣畅,落入阿娜日耳中的却是末句“明朝有意抱琴来”。
她的“明朝”在何处?一念及此,心中那根刺狠狠一扎,哀伤自心底升起:明朝,我便已是他人新妇。
酸楚澎湃汹涌,她本欲举杯“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话到唇边,却化作一声轻幽叹息,低低吟出:
“一杯相属成知己,何必平生是故人。”
吟罢,亦举杯尽饮,姿态间竟有一丝决然。
二虎眉头微凝,看向她的目光里,讶异与怜惜之色转浓。他未曾料到,一个年方及笄的少女,竟能道出这般勘破聚散、淡看因缘的苍凉之语,仿佛已将身后万般都浅浅看透。
二人各怀心事,默然相对。
不觉间,这一壶酒,又在数度无声的举盏中,悄然尽了。
都说“酒是色中媒,也是英雄胆。”
两壶暖酒入腹,阿娜日只觉周身松快,那些压在心头的枷锁与明日愁绪,暂且都抛开了。她只想抓住这偷来的光阴,尽情任性一回,好好享受最后的自由。
“赵大哥,”她声音里带着酒意的软糯,目光却亮得灼人,“陪我去游湖,好么?”
灯下看美人,何况美人已微醺,眸光潋滟如这窗外湖波。二虎并非好色之徒,只是花开得正艳,若硬邦邦拒绝,倒显得不解风情了。
酒后的二虎,此刻也是心乱如麻,不想陷入这该死的温柔,却又无力拒绝。终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
伯爵府内。
任风遥盯着屏幕上那个缓缓移动的光点,已停驻在大明湖畔。对讲机里,冷静的汇报声断续传来:
“2号位报告,三人一组,我队三组队员已呈前、中、后梯次抵近护卫。”
“1号位报告,射击视野受阻,游人众多,无法确保无死角覆盖。”
……
大明湖畔。
夜色为大明湖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沿湖长街上,灯笼蜿蜒如星河流淌,酒旗茶幌在晚风中轻摇。岸边教坊司的楼阁里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与湖畔酒楼茶馆的喧哗人语交织一片。
湖面上,精巧的画舫缓缓游弋,船头挂着明角风灯,倒映在水中,化作一片片破碎摇曳的金芒。船夫在船尾轻轻摇橹,琴师拨弄着琵琶或古筝,歌女的曼妙嗓音乘着水波飘来,唱的正是一阕晏几道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这旖旎的歌声,衬得湖光夜色愈发温柔醉人,却也像一层华美的锦缎,暂时掩盖了暗处的锋芒与人心底的隐痛。
一弯新月如钩,高悬天际。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石阶,发出规律而安宁的声响。
两人饮了不少酒,正沿着湖畔小径缓缓踱步。
双方带来的护卫早已默契地散开,隐隐形成一个屏障,将闲杂游人隔在数步之外。
湖风微凉,吹散了少许酒意。二虎侧头看着身旁沉默的少女,她脸上那明媚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淡的、与年龄不符的轻愁。
他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你爹爹贵为贝勒,身份尊崇,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这般不开心?”
阿娜日抿着嘴唇,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沉默了许久。
夜风拂动她汉家女子的裙裾,仿佛也将她的话语吹得零落。
半晌,她才低低开口,道出了那桩为了“抚蒙”而定的婚事。
二虎听罢,心中豁然,这便是“和亲”了。
借着酒意与这无人相识的湖畔夜色,阿娜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苍凉:
“赵大哥,你可知,这‘和亲’二字,自古有之。汉家送王嫱(昭君)出塞,唐室遣文成公主入藏……史书工笔,赞其‘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颂其为国献身,换来边关数十载安宁。于帝王将相而言,一女子便可抵十万雄兵,何其‘划算’?”
她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苦笑,“可谁又曾问过,那远离故土、终身再难归乡的女子,在异族的毡帐里,看着陌生面孔和山川日月,心中是何种滋味?!”
“她们没有选择,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她们的悲喜、乃至生死,便不再属于自己,只属于‘大局’。这便是身为宗室女的命,也是身为女子的……无可奈何。”
她顿了顿,声音更沉:“如今我大清与蒙古诸部,便是这样的‘大局’。察哈尔林丹汗虽亡,余部犹在;科尔沁、喀尔喀诸部,勇悍难制,仅凭刀兵难以长久收服。联姻,便成了最牢靠的纽带。将爱新觉罗家的血脉与黄金家族的血脉融合,让未来的蒙古小王公身上,流着大清的血液。这比任何盟誓、任何赏赐都更稳固。”
一行清泪从阿娜日面庞滑落:“我……不过是这盘大棋中,一枚早已被定下位置的棋子罢了。”
言语之间,她没有激烈控诉,只是平静地陈述,却将这延续千年的、以女子幸福为祭品的政治传统背后的冰冷逻辑与个体深藏的悲哀,倒得干干净净。倒尽了在历史中“和亲”女子沦为政治工具、无可奈何的悲伤。
二虎静静地听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历史真实感与悲凉感扑面而来。
他穿越而来,读的是史书上的大事记,赞叹的是英雄的功业。直到此刻,通过阿娜日平静而哀伤的眼睛,他才真正“走”进了历史——看到了那些被宏大叙事所遮蔽的、一个个鲜活的、颤抖的个体命运。那些被史书称颂的“和亲”佳话,光环之下,是一个个女子被牺牲的、无声的青春与人生。
男人的雄图霸业,政治的铁血计算,最终却常常要最柔弱的女子去背负那最沉重的枷锁。
不知,这是政治的悲哀,还是男人的悲哀!
这一夜,他早已慢慢接纳并欣赏这个灵动飒爽、又对中原文化心怀倾慕的女孩。此刻,这份欣赏中更添了浓重的心痛与哀伤。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一处稍僻静的柳荫下。二虎正侧过头,想寻些话语安慰她,阿娜日也正望着他,眼中映着湖水的微光,清澈见底。
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异变陡生!
二虎安慰的话还未出口,只见阿娜日瞳孔骤然收缩,眼中那抹温柔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惧与决绝取代!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思考的间隙都没有——她娇小的身躯猛地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二虎,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向自己的方向狠拽,并以自己的脊背为盾,急速侧身一转!
“嗤——!”
一声细微到几乎融入风声水声的锐响,擦着二虎的耳畔掠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二虎被她紧紧箍在怀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少女馨香与酒气,耳中却听到了利器深深扎入血肉的、沉闷而恐怖的“噗”声。
阿娜日身体猛地一僵,抱住他的手臂瞬间失力,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痛哼。所有的动作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快得连近在咫尺的护卫都来不及反应。
一支淬着冷光的袖箭,赫然钉在她单薄的背心之上,箭羽犹在微微颤动。
在生死一瞬,她用自己的身体,为二虎挡下了来自湖里的致命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