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维生液体的包裹中缓缓上浮。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胸腔里新生的晶体脉络,像是有银白的荆棘在血管壁上缓慢生长。耳边传来医疗仪器规律的低鸣,还有……某种更遥远、更宏大的嗡鸣,仿佛整个地壳都在共振。
我睁开眼。
维生舱的弧形玻璃外,是“锈火”据点改建的地下医疗室。灯光被刻意调暗了,但右半身那些秩序晶体仍然反射着冷冽的微光。左半身——那融合了钥匙碎片、镜廊知识、秩序结构、由本源之光勉强统合的脆弱造物——传来针刺般的虚无痛楚。
“你醒了。”阿响的声音从舱体侧面传来。他坐在一张折叠椅上,双手按着太阳穴,脸色苍白得吓人。“那‘声音’……变得更清晰了。不是从镜廊来的。是从……上面。从星星之间。”
我抬起还能自由活动的左手,轻轻敲击玻璃。舱盖在液压声中滑开,冷空气裹挟着地下特有的潮湿锈蚀气味涌入肺部。
“扫描持续多久了?”我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金属。
“十七小时又四十三分钟。”回答的是陈景锋——或者说,是承载他意识的那具“镜影灵枢”。它站在阴影里,投影出的面容比生前更显肃穆。“全球同步。规制局的轨道监测站已经失去联系。青鸾那边……通讯频道里只剩下静电噪音。”
我撑起身体。晶化的右半身沉重得如同铅铸,但左半身那些混乱的能量流却在不安地跃动。我感应到了——不是通过耳朵,是通过更深层的、与“存在”本身相连的触须。某种东西正在翻阅现实。像手指滑过书页,检视每一个字符的墨迹深浅。
“地下呢?”我问,“那个螺旋结构。”
“墨翁在下面。”老烟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倚着门框,烟斗的火星在昏暗里明灭。“他说那些铭文……比规制局的档案更古老。提到‘守望者’、‘归墟’、还有……‘种子’。”
种子。
这个词让我的脊椎窜过一阵寒意。我想起“回响”曾如何称呼我——种子。想起镜渊深处,那个企图格式化现实的“藏镜人”如何渴望播撒他的“根源协议”。
“带我去看。”我抓住舱沿,试图站起。双腿颤抖,但晶体骨架提供了冰冷的支撑。
阿响想扶我,我摆了摆手。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和棉花交织的地面上。右半身的秩序晶体在抗议移动,左半身的融合能量在紊乱脉动。唯有胸腔深处,那一点被姐姐的“锚点”和濒死时触及的“本源”所共同护住的微光,还在稳定地燃烧。
穿过修复中的据点大厅。墙壁上还留着上次战斗的焦痕与结晶化痕迹。“锈火”的成员们沉默地忙碌着,偶尔投来的目光里,有疲惫,有担忧,还有一种……等待指令的凝重。
我们沿着新发现的螺旋阶梯向下。阶梯开凿在原始岩层里,边缘却光滑得异常,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瞬间熔化又凝固。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古老能量残留的气味——那不是镜廊的腐化气息,也不是规制局的冰冷秩序。是一种……更中性、更苍凉的味道,像风化亿万年的石碑。
阶梯尽头,是一个直径约二十米的天然洞窟。洞窟中央,地面被凿刻成完美的螺旋凹槽,从边缘一直盘旋到中心。而在螺旋中心点上方三尺的空中,悬浮着一块……
我找不到准确的词。
它像一块棱柱状的黑色水晶,却没有任何反光。它存在,却又仿佛不存在——视线扫过它时,会本能地滑开,只有当用余光瞥视,才能捕捉到那一片吞噬所有光线与意义的“空”。
墨翁站在螺旋边缘。这位“遗忘收容所”的守护者佝偻着背,手里捧着一本由光影构成的虚幻书册。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林小姐。”他的声音干涩,“这些铭文……不是预言。是日志。来自第一批‘守望者’——早于规制局,早于镜廊有记录的历史。他们在观测……某种周期性现象。”
“归墟?”我问。
“不是我们理解的、镜廊倾向的‘虚无化’。”墨翁的手指划过空中,光影书册翻页,投射出扭曲的古老文字。“他们称之为‘大静默’、‘认知重置’、‘现实重编码’……每隔漫长的周期,会有来自‘领域之外’的‘清道夫’降临。它们会扫描整个存在界域,评估‘信息冗余度’与‘熵化偏差’,然后……执行格式化。”
洞窟里一片死寂。只有上方隐约传来的、那笼罩全球的扫描嗡鸣。
“上一次‘清道夫’降临,”墨翁继续说,“第一批守望者启动了某个协议。他们将自身、连同部分‘未被污染的现实基底’一同沉入深层结构,避开了格式化。但他们也付出了代价——绝大部分成员永久性‘静滞’,留下的只有这些遗迹,和一句警告。”
他顿了顿,指向螺旋中心悬浮的黑色棱柱:
“守望失效,归墟将至,种子埋藏。”
我凝视着那块“空”之棱柱。我的左半身能量开始不受控制地共鸣——不是恐惧,是一种更原始的、近乎愤怒的震颤。本源之光在胸腔里炽热起来。
“种子是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铭文里没有明说。”墨翁摇头,“只提到它是‘对抗重置的变量’、‘非设计内的存在’、‘锚定异常连续性的奇点’。”他看向我,目光复杂,“林小姐……你的存在本身,就违反了镜廊与规制局框架下的所有逻辑。你融合了本应对立的力量,你在镜渊里种下了‘诘问’,你从‘虚无’与‘秩序’的夹缝中,确认了‘存在’的根基。”
阿响突然捂住耳朵,踉跄后退。“它们……在‘对话’!”他嘶声道,“天上的扫描波,和地下的这个东西……它们在交换信息!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法’!”
黑色棱柱的表面,第一次泛起了涟漪。
不是光的涟漪。是意义的涟漪。它所处的空间开始轻微扭曲,螺旋凹槽里的尘土无风自动,沿着古老轨迹旋转起来。
“它醒了。”陈景锋的灵枢投影闪烁了一下,“因为扫描……激活了它。”
我向前一步。右脚的晶体踩在螺旋凹槽边缘,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那么,”我低声说,左手的指尖开始浮现出微弱的、银白与暗红交织的光晕,“我们是该躲起来,等它们决定我们的现实是否‘冗余’……”
本源之光从胸腔涌向四肢。右半身的秩序晶体嗡鸣震颤,左半身的融合能量开始有序流转。我抬起左手,掌心对准那悬浮的黑色棱柱。
“还是该主动打个招呼?”
洞窟顶部的岩层,传来细微的剥落声。全球扫描的嗡鸣,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了尖锐的、针对性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