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部火辣辣地疼,像是吸入了碎玻璃。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公园树林,重新暴露在虚假的阳光下,仿佛从深海上浮,骤然面对刺眼的光压。身后那片吞噬了“回音”的阴暗树林,此刻寂静无声,但那无声本身,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献祭……
回音最后那句话,如同冰锥,深深楔入我的脑海,冻结了所有逃出生天的侥幸。终结的代价,如此残酷。是为了拯救这个被镜影渗透的世界?还是仅仅为了终结我自身这无休止的、被追逐的噩梦?
我不知道。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那种“心甘情愿”的勇气。
古镜在我背包里的震动已经平息,重新变回一块冰冷沉重的碎片,只是那裂痕似乎又加深了几分。它感应到了“钥匙”的碎片,也见证了碎片的持有者如何以自身为饵,消失在镜影的触须之下。
我不能再待在任何开阔地带。公园的遭遇证明,“它们”的搜索网络远比我想象的严密和诡异。那个能从树皮中渗出恶意的存在,其渗透现实的方式,已经超出了我对“镜子”的常规认知。
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暂时隔绝所有“镜面”,又能让我理清混乱思绪、思考下一步行动的容身之所。
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景,最终停留在街道对面,一栋与周围现代建筑格格不入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老旧建筑上。那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剧院,外墙的石膏装饰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巨大的拱形窗户被木板钉死,门口挂着锈迹斑斑的锁链。招牌早已不知所踪,只有门楣上方,还残留着模糊的、烫金字体剥落后的痕迹——“星光影剧院”。
影剧院。一个曾经用光影制造梦境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种老式剧院内部,为了达到最佳的音响和视觉效果,往往结构复杂,通道众多,而且……演出大厅通常没有窗户,绝对的黑暗。
一个没有镜子的黑暗空间。
就是那里了。
我穿过马路,绕到剧院侧面一条堆满废弃建材和垃圾的小巷。后门是一扇厚重的、刷着暗绿色油漆的铁门,门锁同样锈蚀严重。我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从背包侧袋摸出那把救过我两次的十字螺丝刀,撬锁显然不现实,但我发现门轴部位的锈蚀最为严重。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螺丝刀尖锐的顶端抵在门轴与门框的缝隙处,用力撬动!
“嘎吱——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小巷里格外刺耳。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酸痛颤抖。终于,在一声更响亮的、仿佛金属断裂的脆响后,一侧的门轴似乎松动了!
我抓住门边,用肩膀顶住,猛地一用力!
“哐!”
铁门被我强行推开了一道足以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腐朽木质和过期油漆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咳嗽。
我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然后从内部用力将歪斜的铁门勉强推回原位,挡住缝隙。
眼前一片漆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比回声巷17号内部更加纯粹,因为这里连守镜人那点乳白色的微光都没有。空气凝滞而冰冷,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流动。
我靠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大口喘息着,任由黑暗像潮水般包裹过来。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极致的黑,依稀能分辨出前方是一个更加开阔的空间模糊轮廓,以及脚下散落的、不知是什么的杂物。
我从背包里摸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开手电筒。光亮会暴露我的位置,而且,谁又能保证手机屏幕本身,不会成为新的“镜面”呢?
我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空洞的滚动声,在死寂中传出老远。这里应该是剧院的后台区域。我触碰到厚重的、积满灰尘的绒布幕帘,冰冷的金属支架,还有一些散落的、形状古怪的道具。
我必须找到一个更隐蔽、更不容易被从外部直接发现的角落。
凭着感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剧院深处摸索。穿过凌乱的后台,推开一扇虚掩着的、同样厚重的隔音门,一股更加空旷、冰冷的气息涌来。
我进入了观众席。
巨大的空间吞噬了所有细微的声响。我能感觉到脚下是倾斜向下的、铺着地毯(或许早已腐烂)的过道,两边是一排排蒙尘的座椅,如同无数沉默的观众,凝视着前方那片更深沉的黑暗——那是舞台。
我没有走向舞台,而是沿着墙壁,向观众席最后方、最高处的角落摸索。那里通常是最偏僻、视线最差的位置,也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
终于,在角落最深处,我摸到了一个类似小隔间或者设备间的入口。门是木质的,没有锁。我推开门,里面空间狭小,堆放着一些破损的座椅和杂物,但足够我蜷缩着藏身。
我将背包紧紧抱在怀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缩进这个黑暗的角落。极度的疲惫和紧张过后,一阵虚脱感席卷而来。但我不敢睡,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耳朵竭力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只有死寂。以及我自己无法平息的、擂鼓般的心跳。
回音的脸,他眉骨的月牙疤痕,他决绝的背影,还有那棵渗出暗红液体的槐树……陈景锋(真假难辨)狂热偏执的眼神……姐姐最后那无声的“对不起”和漩涡中痛苦挣扎的身影……守镜人那干涩的警告……所有画面在我脑中交织、碰撞,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碎。
献祭……钥匙……实验室废墟……
如果回音说的是真的,那么我就必须去那个实验室废墟,拿到“钥匙”的另一半。然后呢?然后由我这个被“标记”的人,或者由回音那样的“碎片持有者”,去完成那个“心甘情愿的献祭”?
这真的就是唯一的出路吗?《无尽镜廊》里,是否记载了别的、不需要如此残酷代价的方法?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背包里的那本硬壳书。它的封面冰冷光滑,像某种生物的鳞片。守镜人和古镜都证实它已被污染,但它记载的知识……或许仍有可以利用的部分?比如,关于“镜廊核心”更详细的描述?关于“它”的本质?
一个危险的念头滋生出来——也许,我可以在极度小心的前提下,有限地……翻阅它?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但绝境之中,任何可能的机会都像是致命的诱惑。
就在我内心激烈挣扎,手指无意识地在背包表面划动时——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错觉般的……哼唱声,飘飘忽忽地,从剧院前方,那片舞台方向的深邃黑暗里,传了过来。
那调子古老,怪异,断断续续,像是旧日留声机卡带发出的声音,又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传来的……挽歌?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凝固。
这里……还有别人?!
不!不可能是活人!这座剧院废弃已久!
是“它们”?!
哼唱声飘忽不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空旷的观众席和舞台之间游荡。那旋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和诡异,钻进耳朵,搅动着神经。
我死死捂住嘴巴,连呼吸都屏住了,全身蜷缩成一团,恨不得融入身后的墙壁里。
哼唱声持续着,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它就像这黑暗本身的一部分,无处不在。
几分钟,或者更久?那哼唱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消失了。
剧院重新恢复了死寂。
但我心中的恐惧却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郁。那哼唱声……是什么?是残留的幽灵?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镜像”?这座废弃的影剧院,它本身,是否就是一面巨大的、扭曲的……镜子?
我靠在墙上,一动不敢动,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疲惫,或许是因为精神过度紧张后的虚脱,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皮沉重得无法抬起……
就在我即将陷入昏睡的边缘时——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像是开关被按下的声音,从我藏身的这个小隔间的门外,极其近的地方,响了起来。
紧接着,
一束昏黄的、摇摇曳曳的、如同旧式煤油灯发出的光芒,
穿透了门板的缝隙,
恰好,
照亮了我因惊恐而骤然收缩的瞳孔。
门外,
有人。
提着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