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尘埃里的指纹
法院的百叶窗将阳光切成细长的条带,落在原告席前的证物台上。张桂英的病历本被透明袋封着,泛黄的纸页上,“右腕粉碎性骨折”几个字被医生的潦草字迹圈了又圈,旁边还粘着一张模糊的x光片,胶片边缘已经发脆。
“被告律师,对这份病历的真实性有异议吗?”法官的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回荡。
被告席上的工厂老板西装革履,手指在文件上轻叩,律师立刻起身,声音带着惯有的油滑:“真实性无异议,但关联性存疑。”他举起一份考勤表,“考勤记录显示,张桂英受伤当天并未出勤,这足以证明她的伤与工作无关。”
张桂英猛地抬起头,右腕不自然地往里撇着——那道狰狞的疤痕即使过了十年,仍像条僵硬的蛇爬在皮肤上。“我那天是加班!”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劈叉,“车间主任让我留下赶这批货,说做完给双倍工资……”
“原告请控制情绪。”法官敲了敲法槌,“请提供加班的证据。”
张桂英的嘴唇哆嗦着,从布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几张揉得不成样的工票:“这是那天的记工单……主任说加班的票子单独算,让我先收着……”
律师立刻反驳:“这些工票没有公章,也没有负责人签字,根本不具备法律效力!”他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考勤表,“正规考勤系统里,那天确实没有张桂英的打卡记录。”
旁听席上的小李翻开账本,指尖划过“2010年7月12日 张桂英 加班赶制零件”那行字,旁边贴着一张从车间废料堆里找到的零件草图,上面有张桂英的指纹——是他前几天带着技术科的人,用荧光粉在废弃零件上提取到的,指纹边缘还沾着当年的防锈漆。
“法官阁下,我们有新证据。”小李站起身,将证物袋递给法警,“这是从被告工厂旧车间找到的零件,上面的指纹与原告一致,且零件型号与原告所述‘加班赶制的批次’完全吻合。”他调出零件的生产记录,投影在大屏幕上,“记录显示,该批次零件正是7月12日深夜完成的,与原告陈述的加班时间完全吻合。”
被告老板的脸色沉了沉,律师却依旧镇定:“指纹可能是原告平时工作时留下的,不能证明她当天加班。”
“那这个呢?”小李又亮出一份领料单,上面的日期正是7月12日,领料人签名是张桂英,负责人签字处是“李建国”——当年的车间主任。“李建国已经承认,当天确实安排了加班,考勤系统未记录是因为‘为了避税,加班记录单独保管’。”他播放了一段录音,里面传来李建国的声音:“老板说,正规考勤记多了要多交社保,就让我们把加班的人记在小本子上……”
被告律师的额头渗出细汗,却仍强撑着:“录音来源非法,不能作为证据!”
“来源合法。”小李拿出公证处的证明,“这段录音是李建国在公证处自愿录制的,有公证员在场。”他顿了顿,翻到账本的“证人页”,“我们还找到了三位当年同车间的工人,他们都愿意证明张桂英当天加班。”
证人席上的老陈颤巍巍地站起来,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烫伤疤痕:“那天我也在,她是为了帮我搬重型零件才被砸的……老板后来找我们谈话,说谁敢作证就开除谁。”
第二位证人是当年的学徒工,如今已是别家工厂的技术员,他拿出手机里存的旧照片:“这是那天深夜拍的,背景里能看到张大姐在工作台前干活……”照片虽然模糊,但能清晰看到车间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张桂英的身影在机床旁忙碌着。
第三位证人是退休的仓库管理员,他捧着个铁皮盒走上前,里面是一沓泛黄的出库单:“这是7月12日深夜的领料记录,张桂英领了5公斤防锈漆,和她手上的指纹残留成分完全一致。”
被告老板的手指终于停住了叩击,脸色灰败。律师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法官打断:“被告方还有新证据吗?”
律师张了张嘴,最终摇了摇头。
法官看向张桂英,声音放缓了些:“原告,你说受伤后被告拒绝赔偿,还辞退了你?”
张桂英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他说我是‘故意碰瓷’,当天就把我赶出厂,工资都没给……我去劳动局告过,可他们说没有证据……”她的右腕因为激动而颤抖,“这十年,我连提重物都不行,只能在菜市场帮人择菜……”
小李翻开账本的最后一页,上面贴着一张张桂英在菜市场择菜的照片,她的右手始终蜷着,动作比别人慢一半,旁边用红笔写着:“2023年4月,日薪80元,因速度慢常被摊主克扣。”
“被告,”法官的声音带着威严,“对于原告所述的辞退及欠薪事实,有异议吗?”
被告老板低下头,半天没说话,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法庭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张桂英压抑的哭声在回荡。小李看着证物台上的病历本,突然想起昨天去她家取证时,她小心翼翼地从樟木箱底层翻出这件“宝贝”,箱子里还垫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牡丹——那是她受伤前绣的,后来因为手抖,再也绣不成了。
“现在宣判。”法官敲下法槌,“被告工厂于本判决生效后十日内,支付原告张桂英工伤赔偿金共计12万元,补发拖欠工资8600元,并协助原告办理工伤认定手续。”
法槌落下的瞬间,张桂英捂着脸哭得浑身发抖,右手却下意识地摸向手腕的疤痕,像是在抚摸一道终于愈合的伤口。小李合上账本,发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被张桂英用铅笔轻轻画了朵牡丹,花瓣虽然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倔强的艳色。
走出法庭时,阳光正好,张桂英的老姐妹从旁听席追出来,拉着她的左手——那只还能活动的手——笑得眼角起了皱纹。“早就说好人有好报吧!”
张桂英抹着眼泪点头,突然转身对小李鞠了一躬,右腕虽然弯不利索,却弯得很郑重:“要不是你把那些旧票子、老零件都当宝贝收着……”
“不是我,是您自己留着的那些‘证据’。”小李指了指她布包里的工票,“是它们替您说话呢。”
张桂英低头看着那些皱巴巴的纸,突然笑了,阳光落在她的疤痕上,竟像是给那道僵硬的“蛇”镀上了层金边。小李看着她和老姐妹互相搀扶着走远,手里的账本沉甸甸的——里面夹着的零件草图上,荧光粉勾勒的指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撒在尘埃里的星星。
他翻开新的一页,在页眉写下“下一案:王大爷的退休金”,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轻得像谁在说:日子再难,也别忘了把证据收好,总有一天,它们会替你把委屈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