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褪色的布告与重染的朱砂
法院的木质长椅泛着陈旧的光泽,赵桐权坐在审判席旁的观察位上,指尖划过一份泛黄的布告复印件。布告上“投机倒把”四个黑体字被红笔圈出,下面是褪色的签名——“王建军”,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倔强。这是二十年前的旧案,当年王建军因“倒卖家乡特产”被判三年,如今他的儿子王磊带着新证据站在了再审申请人席上,手里捧着一捧晒干的黄花菜,那是王建军当年被没收的“赃物”。
“传申请人王磊。”赵桐权敲下法槌,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荡开。
王磊抱着黄花菜走到台前,将一个铁皮盒放在证物台,打开——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票据,和一张王建军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穿着的确良衬衫,背着鼓鼓的帆布包,站在火车站前,笑容比阳光还亮。“法官,这是我父亲当年的进货单,上面有供销社的公章,他不是投机倒把,是帮村里卖黄花菜,让乡亲们能多赚点钱给娃交学费。”
被告席上坐着当年的办案人员老李,如今已是满头白发,手里攥着一份磨损的卷宗:“当年政策就是那样,个人倒卖农产品就是违规,判决没毛病。”
赵桐权翻开卷宗,二十年前的判决书写得简明扼要:“王建军非法倒卖集体财产,证据确凿,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但附卷里的调查笔录却藏着疑点——所有“证人”都是同村的张姓地主,而王建军的进货单被夹在废纸堆里,从未被提及。
“李同志,”赵桐权看向老李,“这份进货单你见过吗?”他将票据推过去,上面的日期、数量、金额清晰可见,供销社的红章虽褪色却仍能辨认。
老李愣住了,拿起票据反复查看,额角渗出细汗:“这……当时没见过。”
“为什么没见过?”赵桐权追问,“卷宗里记录,你当年只找了张家人取证,没去供销社核实。”
老李的喉结动了动:“当年张地主说王建军抢了他家的生意,举报得急,我们就……就没细查。”
王磊突然提高声音:“我爹说,当年张地主垄断了村里的黄花菜收购,压价压得狠,我爹看着乡亲们的菜烂在地里,才偷偷联系外地客商,每斤多给两毛钱。张地主怀恨在心,就诬告他投机倒把!”他将黄花菜撒在证物台,“这些是我爹种的,他出狱后还在种,说‘只要能让乡亲们多赚钱,坐过牢也值’,可他到死都没等到一句‘你没罪’!”
庭内一片寂静,只有王磊的哽咽声在回荡。赵桐权看向旁听席,坐着十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都是当年的村民。其中一个颤巍巍站起来:“法官,俺能作证!当年是俺们求建军帮着卖菜的,他一分钱好处没要,全给俺们分了!”
另一个老人补充:“张地主当年把收购价压到一毛五一斤,建军帮俺们卖到三毛,就因为这,张地主才告他!”
赵桐权将一份份新证据摆在桌上:供销社的证明、村民的联名信、张地主当年的日记(里面写着“王建军断我财路,必除之”),像一块块拼图,终于拼出了真相。
“老李,”赵桐权的声音很沉,“当年的政策确实严格,但‘投机倒把’的定义是‘以牟利为目的’。王建军的票据显示,他的利润全部分给了村民,自己只留了来回的路费。这不是投机倒把,是助农。”
老李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王建军出狱后给我写的信,他说‘我不怪你们,只盼政策能松点,让乡亲们的菜能卖个好价钱’。我……我一直没敢回信。”
王磊接过纸条,上面的字迹有力却带着沧桑,他突然跪了下去,对着父亲的照片磕了三个头:“爹,你听见了吗?你没罪!”
赵桐权拿起法槌,目光扫过庭内:“本院查明,王建军系为帮助村民销售农产品,未牟取私利,其行为不构成投机倒把罪。判决如下:撤销原判决,宣告王建军无罪。”
法槌落下,震得证物台上的黄花菜轻轻晃动。阳光透过高窗,落在那些干枯的黄花菜上,仿佛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边。
王磊捧着父亲的照片,泪水砸在铁皮盒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旁听席上的老人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齐声说着“公道了”,声音里混着哭腔,却又透着释然。
赵桐权合上卷宗,看着窗外的天空。二十年前的错误,终于在今天得到纠正。他知道,像王建军这样的案子还有很多,每一个都藏着一个家庭的委屈,一群人的期盼。
但只要一点点查下去,一个个改过来,那些褪色的布告,总会被重新染上朱砂般的鲜红——那是正义的颜色,也是希望的颜色。
他拿起下一份卷宗,封面上写着“刘红梅,1998年,挪用公款”。赵桐权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他知道,还有很多“王建军”在等着他,而他能做的,就是让每一个被冤枉的名字,都重新染上该有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