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焦书脊上的凿痕
法院的证据室里弥漫着樟木箱的味道,赵桐权蹲下身,从编号2008-143的证物箱里取出半块烧焦的书脊。炭化的边缘像凝固的火焰,“天工开物”四个字只剩残笔,“开”字的竖钩却异常清晰,像把淬火后的凿子,深深嵌在焦黑的纸页里。
“再审开庭。”法槌落下时,被告席上的女人抬起头。苏梅芝的头发比卷宗照片里白了大半,鬓角别着朵干枯的栀子花,花瓣边缘泛着焦褐色——赵桐权认得这花,去年在书库遗址见到时,她正往断墙缝里塞花,说“老周最爱这味,书烧了,花香能透进去”。
“被告人苏梅芝,2008年因‘故意纵火焚毁古籍’被判有期徒刑四年。”赵桐权的声音在庭内回荡,目光扫过她手里的布包,“你坚持说火灾是线路老化引起的,有证据吗?”
苏梅芝解开布包,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铜锁,锁孔里还卡着半片烧焦的书页。“这是书库大门的锁。”她的声音像被烟熏过的宣纸,发脆却有韧性,“2008年7月12日那天暴雨,电线短路炸了火花,我听见响声冲进去时,《天工开物》的雕版已经燃起来了。我想把锁砸开让邻居帮忙,可锁芯锈死了,等我撬开门,整间屋都在冒烟……”
原告席上的文化局干事冷笑一声,甩出份消防鉴定:“报告写得明明白白,起火点在书架底部,提取到助燃剂残留!你丈夫周培安是古籍修复师,书库藏着他半辈子心血,你因为他临终前把雕版捐给博物馆,怀恨在心才放的火,这是动机!”
苏梅芝的手猛地攥紧铜锁,锁齿硌得掌心发白:“我恨?我跟老周守着那些雕版过了三十年!他肝癌晚期躺床上时,还在刻《乃粒》篇的稻穗纹,说‘得让后人知道老祖宗怎么种庄稼’。我怎么可能烧了它们?”她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堆零碎的木片,“这是从灰烬里捡的雕版残片,上面有他刻的记号——每个版子右下角都有个小‘芝’字,你看这半片,是不是?”
木片焦黑的边缘果然有个极小的阴刻,笔画被烟火熏得发黑,却能看出是“芝”字的草写。赵桐权想起前世在博物馆库房见过的周培安雕版,确实在不起眼处有这标记,像枚隐秘的印章。
“助燃剂?”赵桐权突然调出一份采购记录,“书库当年用的防虫药是‘樟油合剂’,含有松节油成分,遇高温会爆燃,和助燃剂的检测特征完全一致。消防报告只说‘有残留’,却没区分是助燃剂还是防虫药——这是关键疏漏。”
文化局干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那、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还有人看见你在火灾前鬼鬼祟祟往书库运煤油!”
“那是煤油灯!”苏梅芝突然提高声音,布包里滚出个缺了口的灯盏,“老周修复雕版要恒温,暴雨天停电,我买煤油是为了点灯看湿度计!邻居王婶能作证,她帮我灌的煤油,还说‘这灯盏跟你们结婚时用的那个像’。”
证人席上的王婶颤巍巍站起来,手里举着个褪色的红绸包:“这是梅芝当年的嫁妆清单,上面写着‘铜制灯盏一对’,跟证物里的灯盏一模一样。火灾那天我去送菜,看见她正往灯里添油,说‘怕雕版受潮’。”
赵桐权将灯盏与采购记录并置投影:“煤油购买量是200毫升,刚好够这盏灯烧三个晚上——如果是纵火,这点量连半书架书都烧不透。更关键的是,我们在书库地基下找到的电线残骸,绝缘层有明显的老化龟裂,里面的铜丝都锈成了粉末。”
苏梅芝的眼泪突然涌出来,滴在铜锁上,顺着锁孔渗进去,像是在给锈蚀的往事松绑。“老周走前把雕版捐给博物馆,是怕我守不住。”她声音发颤,“那些版子是他用三十年心血刻的,光《冶铸》篇的鼎纹就改了七次,手指被刻刀划得全是疤……我怎么可能烧?”
“那雕版为什么偏偏在捐赠前烧掉?”文化局干事还在嘴硬,“损失清单里有二十块孤本雕版,价值连城,不是你监守自盗后毁证灭迹是什么?”
“因为有人不想让雕版进博物馆。”赵桐权突然调出一份举报信复印件,字迹被水洇得模糊,“2008年6月,周培安曾举报有人倒卖古籍雕版,信里提到‘《天工开物》的活字版被人动过手脚’。而你,”他看向那个干事,“当年负责接收捐赠的清点工作,对吧?”
干事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没敢接话。
“我们找到了周培安的工作日记。”赵桐权将扫描件投在屏上,泛黄的纸页上写着:“7月10日,发现《舟车》篇雕版少了两块,问接收的小李,他说‘可能被虫蛀了’。”日记旁画着个简易的版子轮廓,标注着“边缘有新凿痕”。
苏梅芝突然想起什么,从铁皮盒里又拿出片木片:“这是我从灰烬里捡的,边缘的凿痕很新,不是老周的手法!他刻刀用的是‘双钩法’,痕迹是圆的,这上面是‘平凿’,边缘是方的!”
法庭里的空气像被冰镇过,连呼吸声都透着寒意。赵桐权调出博物馆的入库记录,2008年捐赠的雕版中,《舟车》篇确实缺了两块,登记为“火灾焚毁”。而去年在破获的文物走私案中,恰好查获了这两块雕版,上面的凿痕与苏梅芝提供的木片完全吻合。
“那两块版子,是被人提前偷走了。”赵桐权的声音沉了下来,“火灾是为了掩盖监守自盗的痕迹,而你,苏梅芝,成了替罪羊。”他看向那个文化局干事,“小李,也就是你当年的同事李建军,已经交代了伙同他人盗走雕版、伪造现场的经过,对吧?”
干事的脸瞬间惨白,瘫坐在椅子上。
苏梅芝捧着那半块书脊,指尖抚过“开”字的竖钩,突然笑了,眼泪却顺着皱纹往下淌:“老周刻这个字时总说,‘开’就是凿子入土,得有股钻劲。他说我的名字‘芝’是草字头,得像芝草一样,再难也能从石缝里钻出来……”
赵桐权想起重生前的那个雪天,他在古籍修复中心见到苏梅芝,她正用镊子夹着金箔修补焦书脊,老花镜滑到鼻尖上,嘴里念叨着“这‘开’字的钩得补得劲点,老周看了才认”。旁边摆着盆新栽的栀子花,花瓣上还沾着雪。
“判决如下。”法槌举起时,阳光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焦黑的书脊上,“撤销2008年对苏梅芝的判决,宣告无罪。文化局需公开道歉,返还当年没收的雕版残片,并协助修复受损古籍。”
法槌落下的瞬间,苏梅芝将那半块书脊贴在胸口,像抱着块温热的烙铁。王婶递过个保温杯:“这是你让我泡的栀子茶,老周说闻着这味,刻版手不抖。”
茶香漫开来时,赵桐权翻开下一本卷宗。编号2009-民字第217号的照片上,男人站在堆成山的老秤杆前,手里举着杆铜星斑驳的十六两秤,背景是被查封的木工作坊——他记得这个案子,男人因“私制不合格计量器具”被罚款,可那些秤杆里,藏着老木匠对“公平”二字最朴素的注解。
“下一个。”他轻声说,指尖拂过照片上的秤星,铜锈蹭在纸上,像撒了把细碎的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