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焦痕里的药香
法院的调解室临时改作了合议庭,赵桐权坐在主位,面前摊着厚厚的卷宗,封皮上“2019-刑字第078号”的字迹被茶水洇过,晕成片模糊的黑。被告席上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衫,袖口别着块素色手帕,正是中药铺的女主人,周芸。她面前的证物台上,半块烧焦的药碾静静躺着,焦黑的木柄上,五道指痕嵌得极深,像被人死死攥过。
“周芸,”赵桐权翻开卷宗第一页,目光落在火灾现场的照片上,“2019年7月15日凌晨,你的‘百草堂’中药铺失火,过火面积达80平方米,烧毁药材价值十七万元。消防部门鉴定为‘线路老化引发意外’,你为何坚持是人为纵火?”
周芸的指尖在药碾焦黑的边缘摩挲,声音带着烟熏后的沙哑:“我铺子里的线路上个月刚请电工换过,用的是阻燃线。那天关门前我特意检查过,总闸都拉了,怎么会老化起火?”
“可有证据?”赵桐权追问。
“电工老李能作证!”周芸突然抬高声音,布衫下的肩膀微微发抖,“他说那批线是军工级别的,就算短路也只会跳闸,绝不可能起火!”
赵桐权翻开证人名单,老李的名字赫然在列,证词却写着“记不清换线时间”。他抬眼看向周芸:“老李在笔录里说,换线是半年前的事,并非上个月。”
“他撒谎!”周芸猛地站起来,手帕从袖口滑落,露出腕上道淡粉色的疤痕,“他收了张老板的钱!张茂才,城西‘仁心堂’的老板,我撞见他往当归里掺独活,还把过期的阿胶重新熬制成块,我正准备报给药监局——”
“反对!”旁听席上突然站起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正是张茂才,他身边跟着的律师立刻补充,“原告方反对被告无端指控!周芸与我方当事人因生意竞争积怨已久,其陈述不足为信。”
赵桐权抬手示意安静,目光扫过周芸递来的账本残页——是从火场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几行烧焦的字迹依稀可辨:“仁心堂 当归掺独活 50kg”“阿胶重塑 30盒”。他将残页推到证物台中央:“这账本是你发现的?”
“是我男人生前记的。”周芸的声音沉了下去,“他去年冬天走的,临走前说‘张茂才的账,得盯着’,我才翻出来续着记……”
赵桐权忽然想起重生前的细节——那场火扑灭后第七天,他在物证科见过这账本,当时残页夹在堆灰烬里,被当成无关杂物。后来张茂才的仁心堂突然扩张,吞并了三家小药铺,其中就包括周芸的百草堂旧址。
“消防报告显示,起火点在药材仓库,那里堆放着大量易燃的艾叶、硫磺。”赵桐权调出火灾现场的平面图,“仓库的门锁是从内部反锁的,若为人为纵火,凶手如何离开?”
周芸从布衫口袋里掏出枚生锈的铜钥匙,放在证物台上:“这是仓库后窗的钥匙,平时挂在柜台抽屉里,火灾后不见了。我前天才在药渣堆里找到,上面缠着半根麻绳——那不是我的。”
赵桐权示意法警接过钥匙,指纹鉴定报告很快传来:钥匙上除了周芸的指纹,还有枚陌生的指纹,与张茂才的司机老王完全吻合。
“老王?”张茂才的律师立刻反驳,“他只是个司机,与本案无关!”
“是吗?”赵桐权翻开另一份证词,是百草堂的老伙计刘叔的笔录,“刘叔说,火灾前三天,老王曾以‘买阿胶’为由,在仓库外徘徊了半小时,还问过‘硫磺放在哪排货架’。”
旁听席上的张茂才脸色微变,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西装袖口。
周芸突然走到证物台前,拿起那半块药碾,对着阳光倾斜——焦黑的木缝里,竟露出点金黄的碎屑。“这是蜂蜡,”她用指甲挑出点碎屑,“我铺子里从不用蜂蜡封药材,倒是张茂才惯用这招,给发霉的药材打蜡遮味。”
赵桐权让技术人员取样化验,结果很快出来:蜂蜡中混有硫磺粉末,且含有助燃剂的成分。“硫磺遇高温会爆炸,若混有助燃剂,足以在短时间内点燃整间仓库。”他看向张茂才,“你司机的鞋印,在仓库后窗的泥地里留了半个月,消防队员清理现场时才发现,与钥匙上的麻绳纤维完全匹配。”
张茂才的律师还在强辩:“就算如此,也不能证明是张老板指使的!”
“那这个呢?”赵桐权调出份银行流水,“2019年7月14日,你的账户给老王转了五万元,备注是‘辛苦费’。而老王的手机定位显示,7月15日凌晨2点,他就在百草堂后巷停留了47分钟。”
周芸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泪:“我男人走前总说,药有药性,人有良心。他守了一辈子百草堂,连发霉的陈皮都要挑出来埋了,从不肯赚黑心钱……”她拿起那半块药碾,焦黑的木茬扎进掌心,“这药碾是他亲手做的,用了三十年,碾过的药能救急,却护不住自己的铺子。”
赵桐权敲下法槌:“传老王上庭。”
老王的证词彻底撕开了真相——张茂才怕周芸举报假药,指使他深夜潜入仓库,用浸了助燃剂的蜂蜡引燃硫磺,再从后窗溜走,反锁仓库门伪造密室假象。消防部门的“线路老化”结论,是他买通了检测人员篡改的报告。
“判决如下:周芸无罪。”赵桐权的声音在庭内回荡,“张茂才涉嫌纵火罪、妨害作证罪,移交公安机关立案侦查。老王作为从犯,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周芸抱着那半块药碾走出法院时,阳光正好落在焦黑的木柄上,竟透出点温润的光。她忽然转身,对着法院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赵桐权站在三楼窗口,看见她将药碾小心翼翼地裹进手帕,像捧着件稀世珍宝。
卷宗被合上时,赵桐权发现最后一页夹着片干枯的当归,边缘虽被烤焦,凑近了闻,仍有淡淡的药香。他想起周芸说的话:“药会老,药香不会死。”就像有些真相,哪怕被烈火焚烧,也总能在焦痕里找到痕迹。
下一份卷宗的封皮上,“2020-民字第114号”的字迹崭新,照片上的男人站在被淹的粮库前,手里举着份浸了水的账本,背景里,几十个粮囤泡在浑浊的水里,像一座座沉默的孤岛——这是起“保管失职”案,粮库管理员坚称洪水是“有人挖开了堤坝”,因为他发现账本里的“亏空”记录,正要上报。
赵桐权翻开第一页,水渍晕染的字迹里,“张茂才”三个字隐约可见。他指尖在纸上顿了顿,阳光透过窗棂,在字上投下道明亮的线,像在说:真相从不会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