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骨沼泽的腥风裹挟着灰烬与血气,在祭坛上空缓慢盘旋。暗红色的符文已彻底熄灭,九根石柱裂痕遍布,其中两根从中断裂,砸进下方黏稠的血煞池残余里,溅起污浊的浪花。
陈泥站在祭坛中央,体表的暗金纹路随着呼吸微微明灭,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古老图腾。那股初醒时磅礴欲裂的威压已收敛大半,却依旧让靠近他的人感到呼吸困难,仿佛面对的并非人类,而是从洪荒画卷中走出的、披着人形的山岳或深渊。
老刀带着幸存的四名“夜不收”老兵,沉默地清扫着战场。他们将战友的尸体小心地从泥沼和残骸中拖出,用还算干净的布擦拭面容,排列在祭坛一侧相对干燥的空地上。十三具,出发时是三十七人。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哽咽。独眼的老刀动作最稳,却也最沉默,每放下一具同袍,他眼角深刻的皱纹便会剧烈抽搐一下。
小铃铛穿梭在伤员之间。她的百草峰储物袋此刻成了最珍贵的宝藏,丹药、药粉、干净的布条被迅速而精准地使用。赵振躺在临时铺就的毡毯上,胸腹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被药粉覆盖,止血生肌的灵力正在缓慢起效,但他脸色蜡黄,气息微弱。小铃铛额头见汗,双手却稳定如初,银针带着青绿色的木属灵气,刺入赵振几处大穴,护住他即将溃散的心脉。
“叶姑娘……不必……浪费灵力……”赵振嘴唇翕动。
“别说话。”小铃铛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李侯爷还在等你们回去。”
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祭坛中央那个身影,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陈泥哥哥的气息……变得太陌生了。那股苍茫古老的威严之下,是否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会在桃花树下笨拙安慰她的少年?
陈泥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侧头望来。暗金色的瞳孔在与她视线相接的瞬间,冰冷稍褪,对她微微颔首。随即,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脚下的祭坛。
他蹲下身,手掌再次贴上那些冰冷粗糙、刻满扭曲纹路的黑岩。这一次,神识更为细腻地渗透进去。纹路深处残留着极其微弱的波动,阴冷、腐朽,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与他血脉隐隐共鸣的“古老”。这是圣主意志残留的痕迹,也是这座大阵与地底深处那个存在连接的证明。
顺着纹路的走向,他的神识向着祭坛更深处、向着沼泽地下蔓延。穿过层层淤泥、腐烂的根须、不知名生物的骨骸,在约莫百丈深处,他的“感知”触碰到了某个边界——一层由混乱煞气与微弱古老能量共同构成的“壳”。壳内,传来沉闷的、近乎停滞的“心跳”,以及无穷无尽的怨恨与贪婪的蛰伏感。
圣主的本体,或者说,祂在这片沼泽下的一部分,并未真正离去,只是遭受反噬后陷入了更深的沉眠与隐藏。而陈泥能感觉到,那层“壳”与自己的血脉之间,存在着某种扭曲的“亲缘”感,如同同源而出的两支,一支走向了某种畸变的腐败,一支则在他体内艰难苏醒。
“同源……而异化……”陈泥心中升起明悟。黑煞门所谓的圣主,很可能也是某个“荒古”时代残留的存在,只是道路彻底走向了邪秽。祂觊觎自己的身躯,不仅是为了更好的容器,或许也蕴含着吞噬同源、补全自身的渴望。
这让他心底的警惕更深。一个隐藏在暗处、与自己有本源联系且充满恶意的敌人,比任何明面上的威胁都更危险。
“将军!”老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老兵双手捧着一叠东西走来,有兽皮卷轴、几枚色泽暗淡的玉简、一些奇形怪状的法器残片,还有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木、触手温润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扭曲的、仿佛无数眼睛汇聚的符文。
“从鬼鹫和那几个长老的残骸里找到的。还有些零散东西,让弟兄们在那边废墟里翻找。”老刀将东西递给陈泥,独眼仔细打量着自家将军,试图从那布满暗金纹路的脸上找到熟悉的轮廓。
陈泥接过,首先拿起那块黑色令牌。神识探入,一股阴冷邪异的气息试图反冲,被他体内流转的古老气息轻易碾碎。令牌内部结构简单,更像是一个身份凭证和简易地图的集合体。地图勾勒的是腐骨沼泽及周边数百里的地形,其中几个点被重点标记,除了他们所在的这个祭坛据点,在沼泽更深处、靠近北方一片被称为“死寂黑潭”的区域,还有一个更大的红点,旁边标注着小字——“圣眠之地”。
看来,这里并非黑煞门核心老巢,更像是一个进行重要仪式的分坛。而“圣眠之地”,极有可能与地底那个存在密切相关。
他又查看了几枚玉简。大部分记录着黑煞门的各种阴毒功法、炼煞养魂之术,对他无用。唯有一枚色泽灰白、裂纹遍布的古老玉简,引起了他的注意。这玉简的材质和气息,与卧牛山石林那些让他产生共鸣的石头有几分相似。
神识沉入,玉简中的信息残缺严重,如同被岁月和暴力双重撕扯过的碎片。一些扭曲的图像闪过:崩塌的星空、断裂的山脉、沸腾的海洋、无数形态怪异的巨大身影在哀嚎中消散……最后是一段断续、模糊,却直抵灵魂的低语,并非当世任何语言,但陈泥竟能“感觉”到其中的含义:
“……天之柱折……地维绝……源初……崩碎……幸存者……沉眠……等待……归……”
“……污秽侵蚀……同族相噬……道标……遗失……”
“……持钥者……将引渡……归乡……或……永堕……”
玉简“咔嚓”一声,彻底碎裂,化作粉末从陈泥指间洒落。但他得到的信息,已足够震撼。
源初崩碎?幸存者沉眠?道标?持钥者?
这些碎片化的词语,与他之前的猜测隐隐印证。所谓的“荒古神魔体”,可能并非特指某种体质,而是“源初时代”某个族群的普遍特征?大劫之后,幸存者散落沉眠,黑煞门的圣主是其中之一,且很可能已被“污秽侵蚀”,走向堕落。而自己……是“持钥者”?玉简中提及的“归乡”,又指向何处?
线索依然破碎,但前方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丝缝隙。
“陈泥哥哥!”小铃铛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急切,手中紧握着那枚天机阁莫老给的玉简,“玉简里有新发现!关于石蛋的!”
陈泥精神一振:“说。”
“莫老在里面留了一段隐藏信息,需要特定方式激发。我刚才尝试用百草峰的‘生灵感应诀’触动,显示出来了!”小铃铛语速很快,“信息说,石蛋师兄的道基被废,精元溃散时,如果意志足够坚韧,且本身与大地亲和极高,有可能在绝境中触发一种极其罕见的‘返祖归源’状态——不是重修,而是生命形态暂时‘退化’或‘回归’到更接近本源祖脉的原始状态,以此吊住性命。但这种状态极不稳定,且会自发吸引大地深处某些古老沉寂的‘祖气’汇聚,形成一种特殊的‘地脉涡流’标记。玉简里附了一个简陋的追踪法诀,可以感应这种‘涡流’!”
陈泥眼中暗金光芒一闪:“能确定方位和距离吗?”
小铃铛立刻点头,伸手指向北方偏东的方向:“就在那边!感应很模糊,但确实存在,距离……大概在百里之外,可能更远一些。而且,玉简信息还说,这种‘返祖归源’状态不能持久,若无人引导救护,最多三五日,生机就会彻底被祖气同化消散,或者……直接化为大地的一部分。”
百里之外!三五日!
陈泥抬头望向北方天际,那里是连绵的荒原和丘陵。石蛋就在那片苍茫大地的某处,正在与死亡和同化赛跑。
“立刻出发。”陈泥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将军,这些俘虏和缴获……”老刀看向祭坛角落,那里跪着几十个瑟瑟发抖、修为被废或重伤的黑煞门低阶门徒。
“废去修为,任其自生自灭。”陈泥扫了一眼,语气淡漠。他不是嗜杀之人,但对这些助纣为虐、以生魂炼法之徒,也绝无怜悯。沼泽环境恶劣,失去修为,他们活下去的机会渺茫,这已是陈泥能给予的最大“仁慈”。
他又看向赵振和其他重伤员:“赵将军和重伤者,由两名轻伤兄弟护送,立刻返回铁壁关,向侯爷禀报此处情况,并求取最好的伤药和支援。老刀,你挑两个还能动的‘夜不收’,跟我走。小铃铛,你……”
“我跟你去!”小铃铛立刻道,眼神坚决,“我能疗伤,能辨识草药,天机阁玉简里可能还有用得上的信息。而且,石蛋也是我哥哥!”
陈泥看着她清亮执拗的眼睛,沉默一瞬,点了点头:“好。事不宜迟,半刻钟后出发。”
半刻钟后,一支小小的队伍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死亡与腐朽气息的沼泽。
陈泥走在最前,步伐看似不快,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身形仿佛与脚下大地融为一体,无声地排斥开泥沼的吸力和残余的毒瘴。暗金纹路已隐入皮肤之下,只有在他凝神或情绪波动时才会隐隐浮现。他换上了一套从黑煞门据点找来的黑色劲装,略显紧绷,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老刀和两名同样伤痕累累但目光凶悍的老兵紧随其后,呈品字形将小铃铛护在中间。小铃铛已服下丹药恢复灵力,手中紧握着那枚玉简,不时闭目感应。
回头望去,腐骨沼泽的祭坛在暮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伤疤。但陈泥知道,伤疤之下,那腐朽的“圣主”并未死去,只是暂时蛰伏。他与那地底存在的因果,远远未了。
“将军,”老刀靠近一步,低声道,“侯爷那边……我们私自行动,会不会……”
“侯爷会明白。”陈泥打断他,目光依然望着北方,“石蛋等不了。此间事,我自会向侯爷交代。”他从怀中取出李崇山所赠的那枚私人铁牌,摩挲了一下冰冷的表面。铁牌上传来的不只是信物的意义,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夜色渐浓,荒原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野性的气息呼啸而过。天空无星,只有厚重的云层低垂。
小铃铛忽然停下脚步,再次闭目感应玉简。片刻后,她睁开眼,指向东北方向一处更加荒凉、只有零星枯草和裸露岩石的丘陵地带:“那边!感应强烈了一丝!但是……石蛋师兄的生命波动,好像……更微弱了。”
陈泥心中一紧。他不再保留,体内那股古老苍茫的气息微微外放,脚步陡然加快,每一步踏出,地面都微微一震,身形已在数丈之外。
“跟上!”
老刀三人低吼一声,咬牙催动残存的内息,拼命追赶。小铃铛也被一名老兵半拉半扶着,在崎岖的荒地上疾行。
夜愈深,风愈急。远方的丘陵黑影幢幢,如同蹲伏的巨兽。而在那一片死寂的荒芜之中,一点微弱的、源于大地最深处的“脉动”,正在等待,或者……即将永远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