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惫懒嬉笑，也没有刻意装出的、视死如归的壮烈严肃，只有一种奇异的、仿佛勘破了某种本质后的平静，如同万年不起波澜的古井深潭，幽深而坚定。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平静，与他周围躁动、压抑、狂热、绝望的混乱气氛，形成了极其鲜明、近乎诡异的对比。
“走吧。”他轻轻说了两个字，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沉，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清晰地、沉稳地传入每个正因为极度不安而竖起耳朵的队友耳中。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没有悲壮决绝的视死如归，只是将那看似普通的朱红酒葫芦，更加稳固地、仿佛与自身生命气息相连般地握在手中，仿佛握着的不止是酒，更是他所行走的“道”，他所守护的“根”。然后，他迈开了步子，不疾不徐，步伐稳定得如同丈量过，朝着那沐浴在无数质疑、同情、嘲讽与幸灾乐祸目光下的、仿佛已成定局的祭坛，独自走去。
是的，独自。
他没有示意队友同行，也没有回头再看他们一眼。在这一刻，他仿佛主动选择成为了一个孤独的行者，义无反顾地走向一个在几乎所有旁观者眼中都注定黯淡收场、不会被看好、甚至可能沦为笑柄的最终舞台。他的背影在宏大广场和漫天目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的坚定。
在他迈出第一步的瞬间，一道极其淡薄、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残留圣光中的虚影，自他身后懒洋洋地、如同烟缕般浮现出来。那不是宝相庄严的神只法相，没有万丈金光，没有冲霄煞气，甚至轮廓都有些模糊不清，像个刚睡醒、还带着起床气、耷拉着肩膀、没什么正形的老酒鬼。杜康的虚影极其不雅地、毫无神只风度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并不存在的、惺忪的睡眼，有些不满地瞥了眼前方那亮得晃眼的祭坛，用只有林晓枫能听见的意念嘀咕着：“这地儿……亮堂堂、空荡荡的，连个酒旗幌子都没有，真他娘的不习惯，哪有咱家灶台边上待着舒坦……”
一个手握陈旧酒壶、面容平静如水的青年。 一个懒散模糊、毫无威严可言的醉鬼神只虚影。
与这庄严肃穆、宏伟神圣、残留着冰冷圣光气息的万神广场，与那高悬于顶、代表着无上荣耀、力量与“正确”的恐怖积分，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如此的……渺小与异类。
所有的目光，或好奇，或怜悯，或嘲讽，或冷漠，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聚焦在这最后的、孤独的逆流而行者身上。质疑、好奇、同情、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交织成的巨大而无形的网罗，从四面八方笼罩向他，试图将他束缚、压垮。
林晓枫的脚，终于踏上了那悬浮的、承载了无数荣耀与法则显化的祭坛。
脚下传来冰凉而坚硬的触感，那是古老神玉历经万神气息冲刷后的质感，其上流淌的玄奥符文仿佛还残留着之前队伍留下的印记——财神金光那勾动欲望的温热，长安煞气那刺骨的肃杀，以及最为浓烈的、刚刚褪去却依旧如同跗骨之蛆般盘踞不散的圣光“净化”气息。这股气息如同无数细微的、冰冷的触手，试图渗透他的护体灵光，排斥、挤压、甚至“净化”他自身那与这片“神圣”格格不入的能量属性，以及他身后那愈发显得懒散模糊的杜康虚影。
全场陷入了一种近乎真空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数万道目光，来自不同种族、不同城邦、不同信仰的存在，此刻如同被无形之力汇聚，化作万千根无形却锋利无比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的背上、脸上，试图穿透他那平静的外表，窥探他内心的波澜。他能清晰地“听”到那些目光中无声的呐喊——有纯粹猎奇者灼热的好奇，想知道这最后一支、看似与神圣庄严毫不沾边的队伍，在如此绝境下究竟能玩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花样；有带着理性审视的、毫不掩饰的质疑，一个手握酒葫芦、身后跟着醉鬼虚影的年轻人，在这诸神见证的殿堂，除了贻笑大方，还能有何作为？有来自同源文化圈那带着感同身受的、沉甸甸的同情，在圣子那近乎神罚般的威光表演后登场，无异于将自身置于审判的火刑架上；更有毫不掩饰的、带着冰冷恶意的幸灾乐祸，等着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方草根，如何在这最终舞台上，将“不自量力”四字演绎到极致，成为衬托圣子光辉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评委席上，那位红袍西方评委甚至懒得掩饰眼中的不耐与轻蔑，他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仿佛在催促这场早已注定结果的“闹剧”尽快收场。他身旁几位同样来自西方体系的评委，也大多神色淡漠，眼神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似乎已经准备好打出最低的分数。唯有几位东方神只的代表，如目光深邃如星海的文曲星，面容朴实却气息厚重的灶神，他们的眼神中除了凝重，还藏着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期待，仿佛在贫瘠的岩石缝隙中，等待着某种意想不到的生机勃发。
王铁柱在台下，那双能开碑裂石的粗糙大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厚茧里，手心里全是冰冷粘腻的汗水。赵灵儿捂着鹦鹉小彩的手更加用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小彩在她掌心发出微弱的、窒息的“呜呜”声，她却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祭坛上那个孤独的身影。苏小婉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于稳定心神的灵力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紧紧锁定林晓枫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表情变化，试图从他近乎完美的平静面具下，捕捉到一丝一毫能预示接下来走向的线索。
林晓枫对这一切，恍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