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阿尔特留斯漫长的沉默中,仿佛被拉长成了粘稠的琥珀,每一秒都承载着信仰崩塌后的碎片与重塑的微光。万神广场,以及所有通过法术观战的位面角落,无数道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只古朴的陶碗,以及碗中那映照着文明万象、流转着历史烟云的瑰丽酒液上。这早已超越了一杯酒的范畴,它是理念的具象,是道路的延伸,是一份沉甸甸的、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世界的、带着体温与泥土气息的邀请。
阿尔特留斯低垂的眼帘下,是翻江倒海、天崩地裂般的内心风暴。那酒液中倒映出的,是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比真实、充满生命律动的鲜活与坚韧——伙伴间毫无保留的信任,市井巷陌里升腾的喧嚣与温情,历史长河中沉淀的厚重与智慧,平凡生命在苦难中迸发出的顽强……这一切,与他自幼被严格灌输、刻入骨髓的“唯一”、“纯粹”、“净化”信条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他曾坚信,唯有剥离这些所谓的“杂质”与“欲望”,斩断尘缘,才能无限接近神圣,沐浴唯一真理的光辉。可残酷的现实是,他倾尽所有、甚至献祭部分灵魂发动的、代表着“神圣净化”终极力量的“大预言术”,却在这看似“杂乱无章”、“沉溺凡俗”的文明底蕴面前,如同撞上无形壁垒的飞蛾,折戟沉沙,被一种更宏大、更包容的力量所化解。
力量……难道错了吗? 我所坚信的信念……从一开始就是谬误? 还是说……这个浩瀚无垠的世界,本就远比神圣经典所描述的更加复杂、更加深邃,能够容纳不止一种形态的“正确”,不止一种色彩的“光辉”?
这些如同禁忌般的念头,如同一条条冰冷的毒蛇,从信仰的废墟中钻出,疯狂地啃噬着他仅存的心理防线。他紧握的拳头,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丝尖锐的、真实的痛感,却根本无法压过灵魂深处那如同宇宙初开般混沌的迷茫与撕裂般的刺痛。
他死死地盯着那杯近在咫尺的酒,碧蓝的眼眸中倒映着那变幻莫测的光彩,仿佛要将其中蕴含的所有奥秘都看穿、榨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酒液中蕴含的磅礴生机与复杂意韵,那是一种与他熟悉的、清冷而带有距离感的圣力截然不同,却同样浩瀚无边、甚至更加……“温暖”、更加贴近生命本真的力量。
最终,在经过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连旁观者都感到窒息的内心挣扎后,他紧握的、沾着自身鲜血的拳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一丝丝地松开了。掌心的伤口暴露出来,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焦土上晕开小小的、暗红的印记。
他没有去接那只陶碗。
这个看似拒绝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也象征着他与旧有信仰的一种决绝。他艰难地,依靠着某种残存的、属于骑士的骄傲,用几乎麻木颤抖的双腿支撑起沉重的身躯,摇晃着,如同风中残烛,却终究重新站了起来。尽管身形依旧狼狈不堪,铠甲蒙尘,脸色苍白得如同冬日初雪,但当他再次抬起头,迎向林晓枫那双平静如古井、却又深邃如星海的目光时,他眼中那曾经坚冰般的偏执与绝对的冰冷,似乎被某种东西融化了一丝。
那冰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湖面下,裂开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缝隙,透出了一点属于“人”的、复杂的、真实的情感——有身为圣殿骑士团长、背负无数期待却最终落败的不甘与耻辱,有毕生信念被动摇、乃至崩塌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痛苦与彷徨,但在那更深处,在那废墟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对未知广阔世界的审视与好奇,以及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从绝对教条束缚中挣脱出来、呼吸到第一口自由空气般的释然?
他不再去看那碗注定与他无缘的酒,仿佛那里面盛放的是他无法承受的另一个世界的重量。他将目光定定地、复杂地落在林晓枫身上,仿佛要将这个以凡人之躯承载文明、击败他神圣信念的对手,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熟悉他骄傲、冷漠与不近人情性格的人都感到震惊与意外的动作——
他对着林晓枫,极其郑重地,微微颔首。
幅度不大,甚至有些僵硬,却重若千钧,仿佛承载了他此刻所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绪。
没有认输的宣言,没有祝福的词语。但这个无声的动作本身,已然胜过千言万语。这不是臣服,不是对对方道路的全然认同,而是对一个值得尊敬的、强大对手的承认。承认对方所展现的力量,承认对方所践行道路的坚韧与价值,承认这场超越简单胜负的理念对决,其本身的……公平与深刻意义。
对于一直站在力量与信仰的巅峰、习惯于俯瞰、习惯于将其他道路定义为“异端”并予以净化的圣殿骑士团长而言,这轻轻的一颔首,代表着其内心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颠覆性的变化。这是一个时代的骄傲,对另一个时代深厚底蕴的、带着痛苦与迷茫的……低头。
就在这无声的交流定格、仿佛成为一幅永恒历史画面的瞬间,赛场中央的空间微微荡漾,如同水波般柔和地散开。组委会主席——那位慈祥老者的身影,伴随着恢弘而平和、仿佛能抚慰一切创伤的气息,再次显化于天地之间,成为了全场唯一的焦点。他的目光如同温煦的阳光,扫过满目疮痍却又孕育着新生的赛场,最终落在虽然疲惫却眼神明亮的林晓枫团队,和那虽然落败、信仰受挫却依旧保持着最后尊严的阿尔特留斯及其团队身上,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深深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