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鞞女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却丝毫未有歇息之意。
尽管数月来的担惊受怕、焦虑煎熬早已耗尽心力,今日更是在王宫中直面叛臣胁迫,与忠诚侍卫并肩抵抗,疲惫早已深入骨髓。
可她却仿佛感受不到身体的沉重,脚步匆匆,直朝偏殿而去。
那里,躺着一位为她挡下致命一击的异国英雄,生死未卜——听闻,那支弩箭上,竟淬了毒!
提鞞女王在本该如花绽放、情窦初开的年岁,被阿罗迦王囚禁于高墙,一囚禁就是十五六年,早已磨平了少女对情爱的憧憬,心湖如古井无波。
可是今天,当那双沉毅果敢的眼睛望过来,她的心,竟如同枯木逢春般,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那久违的悸动,陌生又汹涌。
偏殿的路并不长,女王步履匆匆,转眼就到了转角处。
只需一步,便能望见那扇也许紧闭、也许开启的门扉,可她却在最后一刻猛地刹住了脚步。
“我该说些什么?我如果向他提出挽留,会不会太过突兀?太过苛求?他……他是王妹麾下大将,对她必定极为重要,王妹会同意吗?”
一连串的问号在她脑海中翻腾、碰撞,堆叠成山,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心头那只刚刚苏醒的小鹿,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踌躇,不再狂跳,如主人一样,只是焦躁地在原地踱步、打转。
“他……看起来与我年岁相仿,是否早已……早已成家立业,有了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儿女?”
“此刻他身受重伤,定是无比思念故乡和亲人吧?”
“那般英武不凡的男子,身边必定早有相伴之人……他的妻子,定是温婉美丽,他的孩儿,也定是聪慧可爱……”
“听说……大昭的女子,肌肤胜雪,娇柔如玉。就连常年奔波于风浪间的王妹,眉宇间也比我多了几分鲜妍明丽……
他……他怎会看得上我这等历经风霜、容颜渐褪之人?”
随着思绪流转,一连串的“定然”又将女王心里所剩不多的空隙填满,巨大的沮丧与自惭形秽,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这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拐角另一边传来,随即梁撞撞那熟悉且带着焦灼的声音:“外鉴大师,您快给梁虎瞧瞧!
锡兰的大夫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看他们神色凝重,只怕梁虎他……”
提鞞女王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整个身体紧贴在冰凉的墙壁上,屏住呼吸,生怕被人发现她在此处偷听。
身后的侍女们也默契地后退几步,垂首屏息,尽管她们并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
女王心中慌乱,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可对梁虎伤势的揪心关切,却如无形藤蔓般牢牢缠住她的双脚,让她动弹不得。
偏殿的门似乎敞开着,里面的对话清晰地传了出来。
一个苍老而略显生硬的大昭话响起:“阿弥陀佛!怎会伤得如此凶险?!弩箭竟贯入后心要害?!”
提鞞女王的呼吸瞬间停滞,攥着纱丽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是啊,所以这里的大夫不敢给他拔箭,可箭头上有毒,梁虎一直昏迷着。”
梁撞撞的声音充满担忧:“大师,你可有办法?一定要救活他……他还没有娶妻生子呢!”
“尚未娶妻生子……”
这六个字如同惊雷,猝不及防地在女王心中炸开!
紧攥着纱丽的手指微微一松,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狂喜的涟漪瞬间在她死寂的心湖荡漾开来!
然而,这微弱的喜悦之光还未及燎原,便被更汹涌的、冰冷的绝望巨浪狠狠拍灭!
——那又如何?
他为了救她,已命悬一线,即将油尽灯枯!
这份迟来的心动,这份知晓他孑然一身的隐秘喜悦,竟是以他燃烧生命为代价!
无尽悲哀如深海寒流,瞬间吞噬了她刚刚萌芽的所有情绪。
提鞞女王再也站立不住,身体打起晃来。
“陛下!”侍女惊呼。
“谁在外面?”梁撞撞问道。
侍女慌忙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女王,急声答道:“长公主殿下,是陛下!陛下情况不太好!”
梁撞撞问话的同时已疾步走出殿门察看,一听是女王,身影一闪便已转过墙角。
只见提鞞女王脸色惨白如纸,憔悴不堪的面容上泪痕交错,那双曾饱含坚毅与绝望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与深不见底的悲伤。
梁撞撞心头一震,二话不说,双臂一伸,稳稳地将几乎虚脱的提鞞女王打横抱起、冲进偏殿:“外鉴大师!”
殿内,一休正与外鉴大师合力,试图将趴伏着的梁虎庞大的身躯翻成侧卧姿势,以免窒息。
梁虎是个大块头,又是昏迷中,翻动他相当费力,梁撞撞这一嗓子突如其来,一休手一抖,沉重的梁虎又“嘭”地一声砸回床铺。
“梁施主,轻声!”一休有些抱怨:“你想摔死梁虎吗?”
话音未落,却见梁撞撞抱着提鞞女王冲进来:“快看看,女王出事了!”
一休只觉自己扶着梁虎的手腕处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颤动,低头看,却又是一动不动,仿佛之前只是错觉。
“我没事,只是有些头晕,”提鞞女王说道:“王妹莫要紧张,放我下来吧。”
她的视线朝向床上的梁虎,显然是被一休那句“你想摔死梁虎吗?”吓到了。
见女王能说话,梁撞撞便放她下来,侍女连忙扶住。
一休见梁撞撞身材娇小,却能将身高体重都在她之上的提鞞女王打横抱着,而不见丝毫吃力,干脆说道:
“你力气大,你把梁虎翻一翻,让他侧躺着,这么趴着,怕是要憋死他!”
梁撞撞立刻上前,双臂运力,稳稳地托住梁虎厚实的肩膀和腰侧,小心翼翼地将他庞大的身躯扳动成侧卧姿态。
外鉴大师趁机上前,再次仔细探查那支几乎致命的弩矢伤处。
提鞞女王在侍女的支撑下,几乎是踉跄着凑到近前。
她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死死盯着外鉴大师沉静的面容和搭在梁虎腕脉上的手指,仿佛在等待命运的最终宣判。
外鉴大师眉头微蹙,反复切脉,又仔细查看了伤口周围皮肉的颜色、温度,甚至俯身细嗅了嗅渗出的血水气味。
良久,他那紧锁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一丝,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阿弥陀佛……造化,真是造化!”外鉴大师长宣佛号,语气带着惊叹与释然:“梁将军生机未绝!此箭凶险,却偏偏……偏了!
将军之心窍,异于常人,竟生于右胸!
这原本必杀的一箭,虽深及脏腑,却避开了真正的心脉所在!
真正致命的,乃是这箭头淬炼的‘七步倒’剧毒!”
“‘七步倒’?”梁撞撞眼神一寒:“何毒?”
提鞞女王刚见缓和的神情再次紧绷。
外鉴大师解释道:“此乃南洋丛林深处一种毒藤汁液为主,混合数种毒虫腺体制成,见血封喉;
中者片刻内便会麻痹全身,窒息而亡;
不过,梁将军体魄雄健,心窍又偏居右位,那致命毒素未能瞬间侵扰心脉,反倒被其强大的气血和异常位置阻滞缓释了;
此刻毒入经脉,麻痹周身,是以昏迷不醒,气息微弱,若不能及时拔除毒素,待其深入骨髓心肺,纵然华佗再世,亦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