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行辕内的灯火,仿佛也沾染了帝都夜色的沉重与焦灼,在窗纸上投下萧绝凝立不动的剪影。连日来的挫败与如山压力,并未压弯他的脊梁,却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疲惫与冷厉。对手隐藏在迷雾之后,手段狠辣果决,官僚系统铁板一块,前线告急的文书几乎要将他案头点燃。
他知道,继续在兵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按部就班地调查,只会被更多的“意外”和“规矩”消耗殆尽,最终一事无成,徒看前线局势崩坏。必须跳出这个泥沼,寻找新的突破口,或者说,需要一个能穿透迷雾的头脑。
夜色已深,萧绝并未在行辕多做停留。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常服,带着几名绝对忠诚的护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区域。马车在帝都纵横交错的巷道中绕行数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驶向了一个方向——他在京中的府邸,也是目前唯一能让他稍感安心,并能进行绝对密议的地方。
府邸深处,一间看似寻常的书房内,实则别有洞天。厚重的帷幕遮住了窗户,隔音的法阵微微流转着不易察觉的能量光晕。萧绝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一人——沈清言。
沈清言依旧是那副看似散漫的模样,但当他看到萧绝眼中那难以掩饰的血丝以及周身萦绕的凝重气息时,玩世不恭的神色收敛了几分,随手拎起桌案上的茶壶,给萧绝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
“看来,咱们的萧大人这次是碰上了硬骨头,连牙口都觉得酸了?”沈清言将茶杯推过去,语气带着几分调侃,眼神却锐利如鹰。
萧绝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液划过喉咙,带来一丝刺痛,却也驱散了些许疲惫。他深吸一口气,将连日来调查所得——那些支离破碎、看似毫无关联的信息,尽可能详细地叙述出来。从关键证人的“意外”身亡或失踪,到证据链被精准破坏的细节,再到兵部上下那令人窒息的推诿塞责,以及最后,那几乎带着血腥味的前线催粮急报。
他没有加入过多主观判断,只是冷静地陈述事实,但每一个字背后,都浸透着无形的压力与杀机。
沈清言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眼神飘忽,仿佛在将这些碎片信息与他那庞杂无比、来源诡异的“吃瓜”信息库进行比对、筛选、链接。
待萧绝说完,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有意思……”沈清言忽然低笑一声,站起身,走到书房一侧被厚重绒布覆盖的物体前,猛地一扯。
绒布滑落,露出一个制作精良的帝国疆域沙盘,其上山川河流、星辰航路、重要城镇与仓储据点标注得清清楚楚。这原本是萧绝用于推演军事的工具,此刻却被沈清言挪作他用。
他拿起几枚代表粮秣队伍的木制令牌,又抓起一把代表不同势力的彩色磁石,目光灼灼地盯住沙盘上从帝国腹地通往北方前线的漫长补给线。
“来,老萧,我们把这条‘病龙’从头到尾捋一捋。”沈清言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兴奋,“你说霉变遍布多个仓库,且程度严重,非一日之寒?”
“是。验尸……查验霉变粮秣的医师是这么说的。”
“好!”沈清言将一枚代表问题粮秣的、染着暗色标记的令牌,重重地放在了补给线的源头区域——几个重要的产粮区和中央采购节点。“问题首先出在这里!采购环节!”
他指尖点着代表户部和兵部采购司的磁石:“李德明,那个兵部李侍郎,他小舅子去年可是豪掷千金在帝都星港拍下了一艘最新款的私人星际游艇。钱从哪里来的?他一个靠着姐姐关系才混上位的闲人?”沈清言嗤笑一声,“我‘听说’,他去年暗中操控,通过几家皮包商,以次充好,用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采购’了大批号称‘陈仓新米’的玩意儿。这差价,可是肥得流油啊!”
萧绝目光一凝:“采购陈粮?可有证据?”
“明面上的证据,估计早被抹干净了。但贪心的人总会留下尾巴。那几家皮包商的幕后东家,看似与他无关,实则资金流向,最终都汇入了他在域外某个免税星球的匿名账户。这条线,你可以让你的人顺着去挖,比在兵部档案库里瞎翻有效得多。”
沈清言接着,又将几枚代表“水分”和“破坏”的黑色小旗,插在了沿途几个关键仓储节点的位置上。
“但是,光有陈粮,霉变未必会如此迅速、如此均匀地爆发。”沈清言眼神闪烁着冷静的分析之光,“仓储管理固然本就松懈,漏洞百出,但要让这么多仓库的粮食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内达到‘毒粮’的标准,定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他手指虚拟地做出泼洒的动作:“比如,在特定时间,派人潜入仓库,或者买通内部仓吏,在那些本就品质不佳的粮垛上少量多次地泼水?或者,更隐蔽的,破坏仓库的通风和恒温系统?让环境在短期内变得极度适合霉菌爆发式生长?”
“那个失踪的押运军官,还有暴毙的仓吏……”萧绝立刻抓住了关键。
“没错!”沈清言打了个响指,“他们可能不仅仅是知情者,甚至可能就是执行者!押运军官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在运输途中或交接时做手脚。而那个暴毙的仓吏,恐怕就是负责在特定仓库内执行‘催化’任务的人。事情败露,或者为了掐断线索,他们自然就成了必须被清除的目标。”
他将代表不同势力的磁石在沙盘上移动,最终,将一枚赤红色的,象征着“秦灼”一系的磁石,重重地按在了整个扭曲、变质的补给线模型之上。
“采购贪腐,或是某些人中饱私囊的蠢行。但后续如此系统性的破坏,精准的灭口,以及兵部内部铁板一块的阻力……”沈清言抬起头,看向萧绝,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掩盖了。这是有预谋的、针对性的破坏!是针对你,针对东宫,甚至可能针对整个北伐大计的行动!”
“秦灼……”萧绝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冰冷。他之前也有此怀疑,但缺乏直接的证据链。
“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量和胆量?你在辉耀星港断了他一条重要的财路和势力触手,他岂会善罢甘休?”沈清言语气笃定,“他的人在后勤系统内必然早有渗透。这次,不过是借着你查案的机会,将早已埋下的钉子激活,给你一个响亮的耳光,也是一次赤裸裸的警告和反扑!”
“他在告诉我们,他即便远在边疆,依旧能操纵帝都风云,能掐住前线大军的命脉!你想查?他就让你查不下去,还要让你眼睁睁看着前线因缺粮而生变,最后这口延误军机的黑锅,说不定还要扣在你这个‘办事不力’的钦差头上!”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沙盘上的模型,清晰地勾勒出了一条从贪婪起源,经过人为催化,最终指向阴谋与报复的黑暗路径。萧绝之前的种种困惑与阻力,在此刻似乎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对手不仅是贪婪的蛀虫,更是凶狠的恶狼,而且潜伏在暗处,拥有庞大的势力网络。
萧绝的目光扫过沙盘上那枚刺眼的赤红磁石,又看向沈清言。虽然沈清言的分析大多基于推断和那些难以验证的“吃瓜”信息,但其内在的逻辑链条却异常清晰合理,为他拨开了重重迷雾,指明了真正的敌人和调查方向。
“采购线索,仓储执行人,以及……秦灼在帝都及后勤系统的暗桩。”萧绝一字一顿地总结,冰封般的脸庞上,终于裂开一丝属于猎手的锐利光芒,“我知道该从哪里下刀了。”
之前的他,像是在黑暗中挥舞着重剑,无处着力。而现在,沈清言为他点亮了一盏灯,照亮了黑暗中那几个最关键的身影。
接下来的较量,将不再是盲目的攻坚,而是精准的狙击。这盘棋,才刚刚进入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