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萧绝那三道如同惊雷般的新政,尤其是直刺心窝的“摊丁入亩”,并未因朝堂上那短暂的寂静而真正落地。相反,那寂静更像是暴风雨前压抑的闷雷,当政策的细则开始通过邸报下发各州府时,来自世家门阀及其关联势力的反扑,便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带着疯狂的嗡鸣与致命的毒刺,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朝堂之上,攻讦如潮。
次日的常朝,俨然成了战场。不等内侍唱喏完毕,数名言官御史便如同约好了一般,手持笏板,面色悲愤地冲出队列,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昂凄厉:
“陛下!王爷!臣要弹劾!弹劾这‘摊丁入亩’乃是祸国殃民之暴政!”一位出身太原王氏的御史捶胸顿足,“田亩有肥瘠,产量有高低,岂能一概而论?此法定然导致肥田者税赋畸重,贫瘠者亦不得减免,此非均平,实乃苛政!是与天下有田之民争利,必将导致民怨沸腾,动摇国本啊陛下!”
“臣附议!”另一位与清河崔氏姻亲紧密的给事中紧随其后,矛头直指“水泥官道”,“还有那劳什子‘水泥官道’!耗费国帑巨万,征发民夫无数,美其名曰‘以工代赈’,然如此浩大工程,钱粮从何而来?还不是要加赋于民!且那‘水泥’为何物?闻所未闻!是否真如所言那般神奇?万一徒耗钱财,修成废路,岂非贻笑大方,徒损国力?”
“王爷!西域战事未平,霍去疾将军引重兵远驻,每日钱粮消耗如流水,如今又行此等耗资巨大之新政,国库如何支撑?此非‘穷兵黩武’为何?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臣听闻,那‘水泥’配方来历不明,似是沈阁老所献?沈阁老虽素有才名,然此等奇巧之物,恐非正道,是否有‘妖言惑众’之嫌?望王爷明察!”
一时间,金銮殿上唾沫横飞,“与民争利”、“动摇国本”、“穷兵黩武”、“妖言惑众”等一顶顶大帽子被疯狂扣上。他们不敢直接指责萧绝,便将大部分火力对准了政策本身,以及远在西域、无法自辩的沈清言。言辞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句句都在维护其背后世家隐匿田亩人口、逃避赋税的特权,以及阻挠任何可能削弱其地方影响力的基建与军事改革。
萧绝端坐王位,面沉如水,听着这些慷慨激昂却充满私心的陈词,眼神冰冷如刀。直到喧嚣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说完了?”他目光扫过那几个跳得最欢的御史,“尔等口口声声为民请命,可知如今乡野之间,富者田连阡陌而税轻,贫者无立锥之地而赋重?尔等可知,一条贯通南北、坚不可摧的官道,于军、于民、于商,意味着什么?尔等又可知,西域之敌,正虎视眈眈,若无强军,尔等今日尚能在此大放厥词?”
他猛地一拍王座扶手,声如寒冰:“新政已行,绝无更改!再有敢妖言惑众、阻挠国策者——视同谋逆,立斩不赦!”
“退朝!”
地方之上,阳奉阴违。
朝堂上的狂风暴雨,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暗流,在帝国的肌体深处汹涌澎湃。
在江东、淮南等世家势力根深蒂固的地区,由朝廷派出的清丈田亩的官吏遭到了各种软硬抵抗。地方官员阳奉阴违,账册模糊不清,地主豪强或隐匿田产,或驱使家丁阻挠丈量,甚至煽动一些不明真相、被谎言蒙蔽的佃农和自耕农,聚集衙前,高喊“朝廷加税”、“活不下去了”!
“青天大老爷!不能清丈啊!清了亩数,税就更重了!我们哪交得起啊!”一些被世家暗中安排的人混在人群中带头哭喊,引发真正的农民恐慌与骚动。
而在规划中的“水泥官道”沿线,麻烦同样不断。工部派出的工程督造官员发现,招募流民的工作受到当地胥吏的暗中阻挠,要么谎称无人可招,要么恐吓流民不得应募。好不容易开工的地段,夜间时常有不明身份的人破坏已筑好的路基,或焚烧堆放的水泥材料,殴打恐吓工匠。进度被严重拖延,成本不断攀升。
舆论之间,毒雾弥漫。
帝都的茶楼酒肆、文人雅集之间,各种经过精心包装的流言蜚语如同毒雾般悄然扩散。
“听说了吗?摄政王为了给沈阁老在西域立威,不惜调动三千铁鹞子,那可是花钱如流水啊!这仗要是打起来,得多少银子?最后还不是摊派到咱们头上?”
“啧啧,那位沈阁老,说是‘文曲星’,可你们想想,又是格致学堂,又是这水泥,哪一样是圣贤书上有的?怕不是得了什么妖狐鬼魅的传授吧?”
“摊丁入亩?说得好听!官府什么时候让咱们老百姓占过便宜?最后肯定还是想办法从咱们身上刮油水!”
“修路?修路是好事,可这么急,这么大规模,怕不是要学隋炀帝,劳民伤财……”
这些流言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刻意模糊焦点,将利国利民的新政扭曲成祸国殃民的暴政,将萧绝的雄才大略描绘成穷兵黩武,将沈清言的经世之才污蔑为妖言惑众。
面对这全方位、多层次的凶猛反扑,帝国的行政机器仿佛陷入了泥沼。新政的推行举步维艰。
萧绝坐在摄政王府的书房内,看着各地雪片般飞来的、充斥着阻挠与困境的奏报,眼神幽深,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世家的反扑,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这汹涌的暗流,比他预想的更为污浊和疯狂。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对政策的抵抗,更是旧势力对新生力量的一场殊死搏杀。朝堂上的呵斥可以镇压,但地方上的软钉子和舆论中的毒雾,却需要更缜密的手段和更强大的决心去清除。
风暴已然来临,而他,绝不会后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