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庄园竣工的消息传来,如同冬日里的一缕暖阳,预示着归隐之日将近。在最后的准备中,沈清言并未急于整理行装,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他倾注了无数心血、承载着他对此世最大期望的地方——格物院。
他知道,自己离去后,格物院绝不能就此沉寂,那些已见成效、甚至刚刚萌芽的“格物”理念,必须传承下去,继续造福于这方土地与黎民。这并非为了个人身后名,而是为了他曾为之奋斗的“利国利民”的初心。
一连多日,他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靖安王府的书房内。窗外是帝都冬日萧瑟的景象,室内却弥漫着墨香与一种沉静而专注的气息。他伏案疾书,将脑海中那些经过谨慎筛选、确保符合此世发展规律、不会引来惊世骇俗或拔苗助长的知识理念,以及多年来在格物院主导或启发下的各项研究成果,一一整理、誊抄、绘制。
他整理的内容,并非高深莫测的玄理,而是切实可行的智慧结晶:
有改良农具的详细图纸与制作要点——从曲辕犁的角度、受力分析,到筒车、风力水车的结构优化,再到各种适应不同地形的小型灌溉器具。
有基础机械原理的图解与阐述——杠杆、滑轮、齿轮的省力原理与应用实例,力求用最朴素的言语说明白其中关窍。
有水利工程的勘测、设计与施工要点总结——如何选址筑坝,如何计算水流量与冲击力,如何利用“水密隔舱”理念增强船舶抗沉性。
有对数字、度量衡统一重要性的论述,以及一套更为简便实用的演算符号与方法(在传统算筹基础上的有限改良)。
有对矿物识别、初步冶炼、乃至对于“燃烧”、“爆炸”等现象的谨慎观察与记录,引导后人思考其原理与应用可能,但严格控制了危险知识的扩散。
还有那“神机弩”的核心设计理念与持续改进方向的建议,以及对于未来“火器”发展应遵循“安全、可控、有效”原则的郑重告诫。
他没有留下任何一步登天的“秘籍”,所有的记录都强调观察、实验、验证与迭代。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引路者,而非灌输者,留下的是一套方法论,是一颗颗等待被点燃的“火种”。
最终,这些凝聚了他心血的手稿被精心装订成厚厚的数册,封面题签为《格物通诠》。
完成这一切后,他亲赴格物院。如今的格物院,规模已远非昔日可比,汇聚了数百名对实用技术抱有热情的工匠与学者。得知沈清言到来,所有院众皆放下手中活计,自发地聚集在正堂之前,目光崇敬地望向这位即将离去的奠基人。
沈清言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成熟的面孔,看到了他们眼中的不舍与求知的光芒。他缓步走到众人面前,手中捧着那叠书册。
“诸位,”他的声音清朗而平和,一如往常,“我即将远行,归老林泉。临行前,有些话,想与诸位说一说。”
堂前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格物之道,非为奇技淫巧,非为虚名浮利。”沈清言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其根本,在于‘观察自然,探究规律,利用厚生’。我们所做的每一分努力,改良的每一件农具,设计的每一道水渠,研制的每一件器械,最终的目的,都应是让田里的农夫多收一斗谷,让织机的女子少费一分力,让戍边的将士多一分保障,让行路的商旅多一分便捷——简而言之,在于‘利国利民’!”
他举起手中的《格物通诠》,郑重说道:“此乃我平日所思所想,与诸位共同实践所得的一些浅见,整理成册,留于院中。其中并无必成之法,唯有可循之路。望诸位日后,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勤于观察,勇于试错,精于验证。格物之路,漫长艰辛,望诸位能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将这份事业,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说完,他将书册递向站在众人最前方的一位中年官员。此人名为墨衡,原是工部一名不得志的主事,因痴迷机械营造被沈清言发掘,引入格物院,多年来勤恳踏实,既有扎实的技艺,又具备一定的管理协调能力,更难得的是,他深刻理解并认同沈清言“格物利民”的理念。
“墨衡,”沈清言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信任,“自即日起,由你接任格物院院正之职。望你不负所托,带领同僚,谨记‘利国利民’四字,使我格物院,真正成为强国富民之基石。”
墨衡身体微颤,眼中瞬间涌上激动与惶恐交织的泪水,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沉甸甸的书册,如同接过一座山岳。他后退一步,撩起衣袍,端端正正地跪拜下去,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学生……墨衡,谨遵恩师教诲!必竭尽所能,不负《格物通诠》,不负‘利国利民’之志!格物之火,永不熄灭!”
在他身后,数百名格物院院众齐刷刷躬身,声音汇聚成一股坚定的洪流:
“谨遵沈公教诲!格物之火,永不熄灭!”
声浪在格物院上空回荡,带着一种薪火相传的庄严与力量。
沈清言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最后一丝牵挂终于放下。他相信,有墨衡这样的接班人,有这些满怀热忱的院众,格物院的未来,必不会黯淡。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缓步离去。冬日的阳光照在他月白色的常服上,背影清瘦却挺拔,如同一位播种完毕,安心离去的农人。
他留下了知识的火种,留下了精神的嘱托。至于这片星火未来能否燎原,他满怀信心,却也坦然交由后来者与时间去证明。属于他的时代即将结束,但格物之道,却将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