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管制令》的颁布,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起伏的朝堂湖面,激起的震荡余波久久未平。支持者赞叹陛下圣明果断,防患于未然;反对者虽慑于严苛律令不敢再公然非议,私下里的忧惧与嘀咕却未曾停歇。各方势力都在重新审视那位日益显露出主见与决断力的年轻皇帝,以及他背后那位总能拿出惊人之举、却又似乎总能引导局势走向稳妥的沈师傅。
然而,在这场风波的核心圈外,有一处地方却保持着异样的宁静。
忠国公府,听涛苑。
时值暮春,苑内几株老海棠花期已过,绿叶成荫。一架紫藤正当盛时,累累花穗垂落如紫色瀑布,香气清幽。萧绝披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外袍,斜倚在紫藤花架下的竹制躺椅上,膝上搭着一条薄毯。他手中并未拿着书卷,只是静静地望着苑中一池春水,水面落英点点,锦鲤悠游。
自去年冬里那场大病后,他的身体虽经调养有所起色,但元气终究大伤,昔日征战沙场、震慑朝堂的那股锐利精气神,如今大多内敛沉淀,化作了眉宇间更深沉的静气与偶尔掠过眼底的、看透世事的苍茫。太医嘱咐需长期静养,不可劳心劳力。萧宸体恤皇叔,亦知朝局已初步稳定,便极少以琐事相扰,只允他安心休养。
萧绝也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府中这方天地里,读书、观鱼、赏花,或是听老仆聊聊市井趣闻。然而,他的心从未真正远离那座巍峨皇城。朝堂上的风风雨雨,西北案情的蛛丝马迹,水泥路的延伸,蒙学馆的读书声,乃至那石破天惊的火药……他都知道。
消息的来源,主要是沈清言。
每隔旬日,或遇紧要之事后,沈清言总会寻个由头,或是奉皇帝之命“探望”,或是借着请教某些“古籍疑难”的名义,来到忠国公府。两人无需在正厅客套,往往就在这听涛苑的水榭或花架下,一壶清茶,几样茶点,便能坐上小半日。
沈清言的讲述,平实而清晰。他不带过多主观褒贬,只将事情脉络、各方反应、皇帝的问询与决断,一一陈述。有时也会提及自己的一些看法与建议。萧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偶尔插问一两句关键,神色无波无澜。
此刻,沈清言便坐在萧绝对面的石凳上,刚将火药试验、朝野反应、以及《火药管制令》的制定与颁布过程,详尽地说完。石桌上新沏的君山银针已淡了颜色。
“……陛下最终力排众议,准了臣所请。法令已明发天下。”沈清言端起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结束陈述。
苑内一时只有风吹藤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良久,萧绝才缓缓开口,声音比以往低沉了些,却依旧稳定:“那东西……威力果真如传言般惊人?”
“确实远超预期。”沈清言放下茶盏,神色凝重,“老鸦岭那块岩体,若以人力,百名工匠凿上一月也未必能通。火药几声轰鸣,便土崩瓦解。此物若用于攻坚破城,或是制成可投掷、可发射之物……战场形势,恐将天翻地覆。”
“所以你怕了。”萧绝的目光从池水移向沈清言,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沈清言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是,臣怕。怕此物一旦失控,战争沦为纯粹屠杀,人命贱如草芥;怕配方流散,天下处处危机,朝廷再无宁日。技术之刃过于锋利,握刀之人若无相应的心智与约束,必先伤己。”
萧绝默默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回忆,又似是感慨。他当年在战场上,见过最惨烈的厮杀,也用过各种计谋策略,深知战争的残酷与技术的价值。正因如此,他才更能理解沈清言这份“怕”背后的深远考量。
“宸儿……陛下他,听完你的顾虑,便立刻同意了?”萧绝问。
“起初,王贲将军等主战派言论,确令陛下有所意动。”沈清言如实道,“然当臣言明火药失控可能导致的后果——尤其是‘人人皆可怀巨爆,天下大乱’之景——陛下神色震动,沉思良久,最终做出了管制之决断。”他顿了顿,补充道,“陛下如今,已能较为冷静地权衡短期之利与长远之患。”
萧绝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目光重新投向那池春水,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思绪。
沈清言也不打扰,静静陪着。他知道,这位老国公心中所虑,远不止火药一事。
接下来的几次会面,沈清言陆续带来了更多消息:
西北专案组经过数月暗中查证,已掌握确凿证据,锁定了从漕运司到地方州县的一条贪腐链条上的七名关键官员,人证物证俱在,即将收网。
朝中几位之前跳得颇高、屡屡以“祖制”、“仁德”为由反对新政的保守派官员,被查明与西北贪腐案中的某些人物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关联或门生故旧关系,在确凿证据面前哑口无言,声势大挫。
水泥路京畿网络的几条主干道进展顺利,商旅赞誉有加,沿线州县的商税开始呈现可观的增长苗头,户部原先的反对声音几乎消失。
蒙学馆的第一批孩童,已有人能流畅背诵《千字文》,并熟练进行百以内加减运算。宛平县一名老农依据《农桑辑要》改进了自家秧田的蓄水方式,今年春苗长势明显优于邻田,此事被当地里正报了上来,虽小,却是一个实在的开端。
萧宸在朝会上,面对愈加复杂的政务和依然存在的争议,愈发沉稳。他不再轻易被激怒,也不急于求成,而是更善于倾听各方意见,抓住问题核心,然后依据实情和数据做出决断。对于沈清言的建议,他采纳,但也会加入自己的思考和权衡,有时甚至会提出不同的看法,与沈清言有来有往地讨论。
沈清言讲述这些时,语气平和,但萧绝能听出那平淡语气下隐含的认可,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吾家有子初长成”般的欣慰。
这一日,沈清言又来到听涛苑。这次带来的,主要是西北案最终审结、一批贪官污吏被明正典刑的消息,以及皇帝如何利用此案,顺势调整了几个关键职位的人选,进一步巩固了朝局。
事毕,两人依旧对坐饮茶。暮春的阳光透过紫藤花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萧绝略显清瘦但依旧轮廓分明的脸上。
沈清言说完正事,闲聊般提起:“昨日陛下与臣论及漕运改革之事,陛下竟主动提出,可借鉴水泥路‘经济账’之法,先选一段淤塞严重、影响关键的河段试点清淤并加固堤岸,测算投入与漕运效率提升、沿途防灾减损之收益,再决定后续推广之策。思考之周密,已颇有章法。”
他说这话时,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萧绝听着,一直没有打断。直到沈清言话音落下,苑内再度恢复宁静,他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舒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悠长而深沉,仿佛将胸中积压了许久的一块巨石,终于轻轻放下。
他转过头,看向沈清言。那双曾令敌军胆寒、让朝臣敬畏的深邃眼眸,此刻映着藤影天光,显得格外平和,甚至漾开了一层淡淡的、真实的慰藉。
“清言,”萧绝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沈清言微微摇头:“此乃臣分内之事。”
萧绝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惯常的威严或深沉,只有一种长辈般的温和与释然:“不,我是说,引导陛下,扶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真正辛苦了。”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花架,望向了皇宫的方向,缓缓道,“陛下……他长大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沈清言心中一动,抬眼望去。
只见萧绝眼中那份欣慰之色愈发浓重,如同看到历经风雨终于茁壮挺立的幼苗。那里面,有对他和沈清言所做一切的肯定,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可以安心托付的释然。
“不再那么容易被情绪左右,懂得权衡利弊,能看到长远,也有了自己的主张和决断。”萧绝慢慢说着,像是在总结,又像是在品味,“水泥路,他看懂了实利,顶住了压力;火药,他抵住了诱惑,选择了责任;西北案,他学会了借势,稳固了权柄……虽然仍显稚嫩,前路也必多坎坷,但,已然有了为人君者的雏形与根基。”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沈清言脸上,那眼神清澈而通透:“我们……可以真正放心了。”
“我们”二字,他咬得并不重,却将沈清言也包含了进去,仿佛两人是共同完成了一项漫长而艰巨托付的同行者。
沈清言忽然明白了萧绝此刻的心境。这位曾经权倾朝野、为稳固侄子皇位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以自身为屏障抵挡明枪暗箭的忠国公,在亲眼见证年轻的帝王羽翼渐丰、能够独自面对风浪之后,心中那最后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那不是放弃,而是信任的交接,是责任的圆满,是长辈看到后继有人的、最深沉的欣慰。
“国公爷……”沈清言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心中也涌起一阵复杂的感慨。
萧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重新靠回躺椅,闭上眼睛,任由暮春温暖的阳光和紫藤的幽香笼罩全身。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放松,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但那疲惫之下,是尘埃落定后的宁静与安然。
“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好好偷闲了。”萧绝的声音渐低,似要入睡,“往后的路,便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走吧……”
沈清言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听到萧绝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才起身,将滑落些许的薄毯轻轻替他掖好,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听涛苑。
苑外,春光明媚,万物生长。
沈清言回头望了一眼那紫藤花架下安睡的身影,又抬眼望向皇宫那飞檐斗拱的方向,心中一片澄明。
一个时代悄然过渡,一位帝王稳步成长。而他们这些曾经的扶持者,或许将逐渐退居幕后,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见证者与定心石。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