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滚过,暴雨如注,疯狂冲刷着诏狱厚重的石壁,却冲刷不尽牢房内那几乎凝固的沉重。雨水顺着气窗的铁栅栏溅入,在地面晕开深色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和更浓重的阴冷。
朱元璋矗立在原地,玄服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唯有胸膛剧烈的起伏,泄露着他内心天人交战的激烈。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在刘伯温苍白而决绝的脸、那本摊开的无字书册、以及那油布包裹的“定渊”之间,来回巡梭。
刘伯温不再言语,该说的,能说的,他已倾尽所有。他将自己残存的尊严、对旧友的信任、乃至对这片江山最后的牵挂,都押在了这最后的谏言之上。成,或可挽狂澜于既倒;败,则万事皆休。
时间,在雨声的喧嚣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终于,朱元璋动了。他没有去看刘伯温,而是缓缓弯下腰,伸出那只曾执掌乾坤、也曾沾满鲜血的手,先是捡起了那本无字书册。书册入手微沉,触感奇异。他随手翻开,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些鬼画符般的图案与符号,他一个也看不懂,但其中蕴含的某种古老、苍茫而又危险的气息,却让他指尖微微发麻。
合上书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油布包裹上。他没有立即去拿,而是停顿了片刻,仿佛那包裹蕴含着某种噬人的力量。最终,他还是将其拾起,入手冰寒沉重,远超其体积应有的重量。
将书册与包裹紧紧攥在手中,朱元璋直起身,再次看向刘伯温。此刻,他眼中的狂怒与杀意似乎被这冰冷的物件和窗外无情的雨水浇熄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糅杂了屈辱、不甘、权衡以及一丝不得不为之的冷硬。
“刘基,”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字字清晰,“朕,可以给玄玑子一个机会,也给允炆,给北疆一个机会。”
刘伯温低垂的眼睫轻微颤动了一下,没有抬头。
“但是,”朱元璋的话锋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骨,“你,仍需待在这天牢最深处!若此法无效,若允炆有任何不测,若北疆局势进一步恶化……朕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求死不能!你的三族,依旧悬于朕的刀下!”
这不是宽恕,这是一场交易,一场以无数人性命为赌注,建立在悬崖边的交易。刘伯温用他最后的筹码,换来了一个渺茫的尝试机会,而他自身,依旧是那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抵押品。
“臣,明白。”刘伯温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接受了这注定残酷的结局。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镣铐再次发出沉重的声响,以头轻触冰冷的地面,“谢陛下……恩典。”
这“恩典”二字,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比讽刺。
朱元璋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冷哼。他不再停留,紧握着那可能决定帝国命运的书册与钥匙,转身,大步走出牢房。
“哐当!”
牢门被狱卒再次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刺耳,彻底隔绝了内外。
脚步声与雨声混杂,渐行渐远。诏狱最深处的这片区域,重归死寂,只剩下刘伯温一人,与冰冷的镣铐、肮脏的稻草,以及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为伴。
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良久,才缓缓直起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囚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战。
成功了……吗?
至少,他撬开了一道缝隙,将那颗可能扭转局面的种子,递到了朱元璋的手中。至于这种子能否发芽,能否长成抵御黑暗的参天大树,已非他所能掌控。
他将希望寄托于玄玑子。那位老友,道心澄澈,于阵法星象的造诣登峰造极,更难得的是,他有一颗悲悯却不失决断的心。唯有他,或许能在朝廷的猜忌、北疆的危局、以及归墟本身的诡谲之间,寻找到那一线生机。
而他自己……
刘伯温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深可见骨的镣铐勒痕,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他这盘棋,下得七零八落,满盘皆输。从备受尊崇的帝师,到阶下待死的囚徒,不过转瞬之间。他算尽了天机,却算不透人心,更算不过这席卷而来的、磅礴的宿命。
如今,他弃子认负了吗?
不。
他只是从执棋者,变成了棋盘上一枚被钉死的、无法动弹的残棋。他的作用,或许已经不再是落子,而是……成为某种象征,或者,一个在最后时刻,可以被用来祭旗的符号。
孤臣绝响,余音未散。
他知道,朱元璋绝不会真正信任他。此刻的妥协,不过是形势所迫。一旦危机解除,或者证明他的方法无效,等待他的,依旧是万劫不复。
但,那又如何?
他缓缓闭上眼睛,任由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能做的,已经做了。
这残躯,这污名,若能换来山河无恙,稚子康健,便也算……值得。
牢窗外,雨势未歇,反而愈发狂放,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浊与悲怆,都冲刷个干净。
而在诏狱之外,南京城的夜幕下,数骑快马冒着瓢泼大雨,冲出不同的城门,带着截然不同的使命,奔向未知的前路——一路带着皇帝的密令,前往搜寻那个名为玄玑子的道士;另一路,则是玄玑子本人及其弟子,已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正日夜兼程,北上奔赴那黑气冲霄之地。
棋局,在以刘伯温无法干预的方式,继续演变。
而他这枚深陷牢笼的残棋,只能在这无尽的雨夜中,等待着那最终审判的来临,或是……奇迹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