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的动作比林芝预想得更快。三天后，一份措辞严谨的初步合作备忘录就发到了林芝的邮箱，附带一个下周华谊内部项目评估会的日程邀请。林芝看着邮件，笑了笑，李雪到底还是雷厉风行。
她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先给鲍鲸鲸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鲍鲸鲸听完，沉默了几秒，然后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这就……这就上会了？我剧本大纲还没改完！”
“不用等改完。”林芝声音平稳，“雪姐这是在抢时间窗口。你先把你最新一版的电子稿发我，剩下的，交给我。”
挂了电话，林芝走到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秋日的阳光穿过稀疏的葡萄叶，在她面前的宣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没有立刻打开电脑看邮件，而是提起毛笔，在砚台里缓缓舔墨。徽墨特有的松烟气息弥散开来，让她有些翻腾的心绪渐渐沉淀。
笔尖落在纸上，是“定”字。力透纸背，结构却稳如磐石。写字如做人，谋事亦如此。急不得，也乱不得。
接下来的几天，林芝的生活节奏看似与往常无异。上午去张奶奶院里练功，下午在家看书、写字，偶尔被刘奶奶拉着去菜市场，听她中气十足地跟小贩砍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脑子里那根弦已经绷紧了。
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人，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周五下午，她正在书房里对着鲍鲸鲸发来的最新稿子做批注，手机响了。是个北京的陌生号码。
“喂，林芝吗？我，滕华涛。”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带着点京腔特有的松弛感。
林芝眼睛微微一眯，嘴角漾开笑意。鱼，上钩了。
“滕导，”她的声音瞬间染上恰到好处的惊喜和熟稔，“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瞧你这话说的，没事还不能找你了？”滕华涛在电话那头笑，“听说你最近闲云野鹤，修身养性呢？我刚从云南回来，弄了点不错的普洱，有没有兴趣来品品？”
“滕导有好茶，那我肯定得去蹭啊。”林芝从善如流，“时间地点您定。”
“就今儿晚上吧，我工作室，安静。地址我发你。”
“好，晚上见。”
挂了电话，林芝放下手机，目光重新落回电脑屏幕上“黄小仙”的名字上。滕华涛，导演，以执导《蜗居》、《王贵与安娜》等现实题材电视剧闻名，对当代都市人的情感和生存状态有极其细腻的洞察和刻画，风格写实，镜头语言精准。更重要的是，他早年拍过电影，虽然不算大火，但对大银幕并不陌生。最关键的是，他有眼光，也愿意给新人、新题材机会，而且，他欠林芝一个小小的人情——年初他筹备一部戏时，原定的女主角临时撂挑子，是林芝通过李雪的关系，推荐了一个当时还算新人的演员去试镜，结果意外地贴合角色，救了场。这事不大，但圈内混，讲的就是个“有来有往”。
晚上七点，林芝准时出现在东四环附近一个闹中取静的文创园里。滕华涛的工作室在一栋红砖老厂房的顶层，空间开阔，摆放着不少他从各地淘来的老物件和电影海报，混搭却不显杂乱，透着主人独特的审美趣味。
滕华涛本人比电视上看起来更清瘦一些，戴着黑框眼镜，正坐在茶海前摆弄着茶具。见林芝进来，笑着招手：“来啦？坐。路上堵不堵？”
“还好，这个点不算太离谱。”林芝脱下薄外套搭在椅背上，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茶海上那饼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普洱，“这就是您从云南带回来的宝贝？”
“嗯，老班章的古树料，一个朋友自己收的，不错。”滕华涛手法娴熟地温杯、洗茶、冲泡，橙红透亮的茶汤注入白瓷杯，香气沉稳。“尝尝。”
林芝端起茶杯，先观色，再闻香，然后小口啜饮，茶汤厚重，回甘迅猛，带着山野的凛冽气息。“好茶。”她真心赞道。
两人寒暄了几句近况，聊了聊云南的风物，气氛松弛。一泡茶喝完，滕华涛重新注水，状似无意地问：“听李雪说，你最近在捣鼓一个本子？网络小说改编的？”
来了。林芝心下一稳，面上却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笑：“什么都瞒不过您。是，我一个朋友写的，博客上连载的小故事，我觉得挺有意思，就想试试看能不能搬上银幕。小打小闹，让您见笑了。”
“哦？什么故事，能让你这么上心？”滕华涛颇感兴趣地推了推眼镜，“你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等着你的本子能堆成山吧？怎么想起折腾这种小体量的？”
林芝放下茶杯，笑容敛去几分，多了些认真：“滕导，不瞒您说，拍完《甄嬛传》，我心里有点空。那戏太重，掏心掏肺小半年，出来后再看那些浮在面上的剧本，总觉得隔着一层。我朋友这个故事，不一样。它不宏大，不深刻，甚至有点‘小家子气’，但特别真。就像……”她略微思索，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一点，“就像我们身边某个朋友，失恋了，喝大了，抱着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第二天肿着眼睛还得爬起来挤地铁上班。它不完美，但扎人。”
她的话调平静，却有种莫名的说服力。滕华涛没说话，只是又给她续了一杯茶，示意她继续。
“我让朋友把稿子发您邮箱了，就下午发的，题目叫《失恋33天》。您要是有空，不妨随便翻翻，当个消遣。”林芝的语气很轻松，没有施加任何压力，“我觉得里面那个叫黄小仙的姑娘，有点像《蜗居》里的海清演的那个毛豆豆，都有点小市民的精明和狼狈，但底下那点不肯服输的韧劲儿，又特别打动人。不过黄小仙更年轻，更‘作’，嘴也更损。”
她把话题引到了滕华涛自己的作品上，这是一种巧妙的恭维和类比。滕华涛果然露出了回忆和思索的神情：“毛豆豆啊……那丫头是挺有劲头的。”他没说看，也没说不看，只是端起茶杯慢慢品着。
林芝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不再提剧本的事，转而聊起了最近看的一部法国电影，两人就着电影镜头语言和叙事节奏讨论了半晌，气氛融洽。
离开时，滕华涛送她到电梯口，像是忽然想起似的，随口道：“你那个本子，我晚上没事翻翻。要是有点意思，回头再聊。”
“不急，您先忙您的。”林芝笑得眉眼弯弯，“茶真好，下回我得了好茶，也请您品鉴。”
“行，那我等着。”
电梯门合上，林芝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沉稳的平静。她知道，第一步棋，落子了。
周末两天，林芝没有主动联系滕华涛，也没有催促鲍鲸鲸改稿。她甚至关掉手机，专心陪着刘奶奶去郊区泡了一天温泉，听老太太絮叨她年轻时在文工团的铁事。直到周日晚上，她才开机，看到了滕华涛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一句：“稿子看完了。黄小仙有点意思。明天下午有空吗？来工作室聊聊。”
林芝回了一个字：“好。”
周一下午，林芝再次走进滕华涛的工作室时，发现茶几上摊开着打印出来的剧本稿，上面有不少用红笔做的标记和批注。滕华涛看起来有些没睡好，但眼神很亮。
“来了？坐。”他指了指稿子，“我熬夜看完了。你这朋友，是个人才。笔头子够辣，也够损，但底色是暖的。这种调子，不好拿捏，写过了就嫌贫，写软了就没劲。”
林芝心下一松，知道他看进去了。“您觉得，有改的空间吗？”
“空间大了去了。”滕华涛点了点稿子，“现在这还只是个不错的小说，要变成电影剧本，结构得大调，节奏得重新把握。有些内心独白得外化成动作和细节，有些情节得压实……不过，核挺亮。这种又丧又暖的劲，现在市面上不多见。”
他顿了顿，看向林芝，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想自己演黄小仙？”
“是。”林芝迎上他的目光，毫不躲闪。
“为什么？这角色可不怎么‘漂亮’，还有点招人烦。”
“因为她真实。而且，”林芝笑了笑，“我觉得我能演出她招人烦底下的那点可怜和可爱。这比演一个完美的角色，有挑战，也有意思。”
滕华涛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靠回椅背，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你小子……是给我下套呢吧？拿着这么个本子，跑我这儿来喝茶。”
“看您说的，”林芝也笑，带着点狡黠，“我是真觉得，这故事，这调子，圈里除了您，别人可能拍不出那个味儿。它需要一种既能贴着地面走，又能让观众会心一笑的劲头。太浮了假，太沉了闷。”
这话说到了滕华涛心里。他这些年在电视剧领域功成名就，但心里对电影始终有念想。大制作的商业片他自觉玩不转，也没兴趣。但这种小成本的、扎扎实实讲普通人悲欢的故事，正对他的胃口。林芝的邀请，递过来的不仅是一个剧本，更是一个他想要的机会。
“本子还得磨，至少得三个月。”滕华涛终于松口，语气是谈正事的严肃，“我得找个靠谱的编剧一起弄。演员方面，除了你，其他人选也得好好挑，尤其是那个王小贱，戏眼之一，不能找绣花枕头。”
“编剧就是我那朋友，鲍鲸鲸，北电文学系的，有灵气，也肯学，您带着她磨，是她的造化。”林芝立刻接上，“其他演员，您来定，我只推荐，不干涉。需要哪些资源配合，您列单子，我和雪姐去想办法。”
谈到这里，事情其实已经成了七八分。两人就着剧本的具体细节、风格调性、可能面临的审查风险（比如台词尺度）又聊了一个多小时，越聊越深入。滕华涛显然已经进入了创作状态，不时冒出一些绝妙的点子，让林芝也听得眼睛发亮。
离开工作室时，天色已近黄昏。林芝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而是先给李雪发了条短信：“滕导有意向，剧本需打磨，他牵头。可准备推进了。”
几秒后，李雪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惊讶和欣喜：“你动作够快的！怎么说服他的？”
“没说服，”林芝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语气平淡，“是他自己看上了这个故事。我不过递了杯茶。”
电话那头，李雪沉默了两秒，然后笑了起来：“行，你这杯茶递得好。我马上调整下周评估会的材料，把滕导的意向加进去。这下，我看谁还能挑出毛病来。”
挂了电话，林芝缓缓发动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庞大的轮廓。她手握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蜿蜒的车灯长河。
棋局已开，子已落下。接下来，该一步步，把这条路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