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幅计时牌上的红色数字一秒一秒往下掉，像一把无形的刀在空气里刻下细密刻痕。第三个小时刚过，林晚照在最后一行写下“证毕”，落点干脆，墨迹利落，像刀锋回鞘的轻响。
她完成了——
首日三题，全部解出，过程完整。
周围仍是一片绷到发涩的安静。有人压着喉咙喘气，有人把笔按得“咔嗒咔嗒”，有人在最后一步来回涂抹，卷面像被细雨密密点过。旁边那位北欧选手用余光扫到她松开笔，心口一紧——她又停了？是放弃，还是……真的做完了？他不敢想，掌心的汗把笔杆打得发滑。
隔离区的监控屏前，几位裁判盯着全场节奏。一名年轻助理低声道：“她似乎写完了，会提前交吗？”白发的总裁判长没有接话，只抱臂盯着屏幕上的那个清瘦背影：“再看十分钟。”
林晚照没有举手。
她把试卷拉回身前，开始复查——不是扫一眼的“走过场”，而是近乎苛刻的“过筛”。
从题一开始。那是一道考手感的几何，构造精巧，收尾需稳。她自上而下检查每个断言是否有据，每一步有没有“踩空”。原来写着“由对称可知”的地方，她改成“关于∠A角平分线作对称，得∠c’=∠c，故……”，让“可知”不再靠直觉而靠明确动作；又把“∵Ab=Ac，∴∠b=∠c”补上“（等腰三角形底角相等）”，避免不同阅卷人对“常识”的口径差异。
转入题二。她不只看逻辑链，还看“锋利度”。一处“≤”的估计，她又收紧了半格；一个“显然不会出现”的小结构，她补上两行反驳，把“显然”拆成可检的理由。她盯着答案里那句“最终取最优”，停两秒，在旁边添了“略扰动仍不变”的说明，堵住钻牛角尖的可能。
题三是长链条的计算，最容易在尾巴处丢针。她没有一句“忽略小项”就带过，而是把“怎么忽略、忽略到什么程度”写清；她在边上做了个小小的反例草稿：如果换成常规的那种写法会怎样——两行演算，一个明显的“x”，提醒自己现在的选择是必要非偶然。
逻辑之余，她开始“格式巡视”：题号、页码、每题的起止标识、引用是否编号清楚，有没有容易混淆的符号。她把“k”和“k”的手写差别拉开，在每题页脚写上“（本题完）”，再检查是否有跨页遗失；把“显而易见”改成“由定义得”，确保换种语言也不飘。
时间在她的打磨里缓缓流过。她神情比解题时更静，像工匠用最细的砂纸顺着木纹反复打亮器物的边角：没有火花四溅，只有密而稳的耐心，以及对“毫厘间见功夫”的执拗。
陆续有人放下笔，更多的人开始所谓的“检查”——轻轻扫一眼，看题号对不对、数字抄没抄错。安德烈也把第三题收束，甩甩酸胀的手腕，下意识抬头寻找那个不显眼的东方身影。他原本准备欣赏对方的慌乱，却只看到一张沉静的侧脸，一支笔不紧不慢地在既有答案旁“找茬”。他嘴角的笑僵了半寸，又悄悄收回，闷声用母语嘟囔一句“装样子”。说完自己也看了一眼计时牌，停了停，把卷面上一处“～”改成“≈”，又补了一个注释。
隔离区里，总教练盯着那道熟悉的节奏，背脊悄悄松了两分；领队老师摁灭手心里冒头的那颗“小担心”。没有直播，但观察员的只言片语穿过信息缝隙回流到国内社交平台：“中国队队长极稳”“有人疑似写完未交，正持续复核”。评论区迅速热起来：
【学神在干嘛？做完不交？】
【这是强者的自校对。】
【不求快，只求一个“错不了”。】
【真正的狠，是把出错的可能性压到零。】
【我居然被“检查”看燃了……】
又过四十分钟。她把三题第三次走了一遍：题一把“角平分线”的一句换成更简洁的等比表述；题二在原构造后加了一句“边际扰动不破最优”；题三对“常数c”的来源括号注明“与n无关”。她习惯性地在每题题号旁点一个小小的、沉稳的勾——与自己达成“交付合同”的记号。
计时牌跳进最后十五分钟。
她终于放下笔，露出极浅的满意——不是得意，而是“器物到位”的安然。她举手，动作从容。
监考老师快步走来。
“老师，我交卷。”她的语调像她的字：干净。
这一声不高，却像在一池绷满弦的水面投下一枚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几位刚做完、正匆忙扫视的选手齐齐抬头，表情从“难以置信”到“被闷棍敲了”的沮丧。安德烈下意识看她的卷面——纸张平整、行距匀称，涂改少得近乎没有；再看自己那几页返工的阴影，脸色第一次真正沉下来。
卷子入封套，封条贴合，编号核对。她收好直尺和笔，起身，椅脚在地面轻轻一响。穿过仍在鏖战的人群，背影笔直，步伐不急不缓，像一柄刚出鞘又入鞘的刀。
走廊的光线比考场柔和。她先去洗手间用冷水按了按太阳穴，按周老师制定的“赛间冷却流程”：生理降温三十秒，补水两口，深呼吸四次，把兴奋拉回基线。出门时正遇到提前出来的两位东亚选手，对方下意识让路，她点头致意，目光澄明。
几分钟后，中国队第二位队员也走出考场。两人的目光短暂相触，不用语言，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稳”。随后队员陆续出来，谁也没问“做得怎么样”，只把肩膀抬直：去吃饭，去休息，明天继续。
下午的技术会议，领队按流程与组委会核对格式性事项。晚上回到住处，周老师没问细节，只把热汤推到她面前：“先把胃安顿好。”她喝两口，拿出小本子，写下极简复盘：
——题一：收束可替换向量法（备份）。
——题二：对最优性的解释已足，如允许可删一处赘言。
——题三：尾段流畅，另想更短线路（非必须）。
她合上本子，关掉手机通知。网络正因“疑似提前交卷”“复查近一小时”而滚烫，她对此一无所知，也无须所知。她把闹钟调到固定时间，做五分钟拉伸，十次方块呼吸，像给大脑按下“夜间模式”。灯灭前，她在心里轻轻过一遍明日节奏：十分钟全卷扫描——标星排序——先易后难或先难后稳根据当场手感——两轮检查——格式巡检——封套——离场。每一步，清清楚楚。
同一时间，某队宿舍里，安德烈盯着自己密密麻麻的草稿，忽然意识到第三题那个“尾巴”或许还能再紧。他烦躁地搓了搓头发，给自己倒了杯水。有人问：“明天她会怎样？”他摊开手：“赛场见。”语气里少了白天的笃定。
夜色把城市抚平。远处主办方的灯幕像缓慢旋转的星河。林晚照躺在床上，闭着眼，没有回放任何一个细节；该做的已做，能改的已改，夜晚属于恢复。她的呼吸很稳，像刚复位的节拍器。
提前交卷？不。
她从不把“先走一步”当荣耀。她要的是任何角度都挑不出毛病的答案——把错误的可能性压到零。这样的分数，不靠运气，不靠侥幸，只靠把每个细节磨到发光。
首日战局就此结束。把快与慢让给别人，把准与稳握在自己手里。她用一份“零瑕疵”的答卷，把这个道理写给了对手——也写给了曾经孤灯下的自己。明天，她还会以同样的步伐推开门，走进那间冷白的考场，再落下一个沉稳的“证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