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蜷缩在角落的孩子们被闯入的身影惊动,惊恐万状地望来。
二狗骇然回头,看清是季墨,骇得魂飞天外,手中破碗“哐啷”摔得粉碎:“姑…姑奶奶?!您…您怎么寻到这儿来了?我们…我们真不是坏人!那…那天您都说饶了我们了…求求您高抬贵手…饶命啊……”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满是绝望的哀求。
几个更小的孩子,从猴子哥惊恐的转述里,早已将这“煞神姑奶奶”的模样刻入骨髓,此刻见二狗哥吓成这样,也纷纷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
“姑奶奶饶命!哥哥们不是坏蛋!都是为了给我们找口吃的啊……”
“求求您了,别打狗子哥……”
“呜呜呜……怕…怕怕……”
“我不是来寻仇的,”季墨看着眼前这人间惨象,喉头微哽,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只是路过,听…听见哭声才进来看个究竟。”她的目光落在角落草堆上那个昏迷不醒、脸颊烧得潮红的少年身上,“你哥……病成这样,是…是我那日伤的?”
“不!不是!”二狗急得连连摆手,“那日您留了手,都是皮肉擦伤,看着厉害罢了!头只破了点油皮,胳膊您也接好了…养几天就行!是…是我们回来的道上,撞见几个天杀的人拐子,要偷摸掳走我们的妹妹们!我们…我们气不过就冲上去厮打……我哥…我哥被那几个膀大腰圆的畜生…一脚踹在心窝子上…当场就呕出血来……报了官,可…可拐子早跑了,官差说我们是没籍没户的流民,管不着,让…让我们回原籍…可我哥他…他就…就一直这么烧着滚着……”二狗说到最后,眼圈通红,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泪砸下来。
原来如此!心头巨石落地。季墨毫不迟疑,伸手探入袖袋(实则是空间),摸出一块约莫一两的碎银,塞到二狗手里:“拿着!赶紧抓药去!”
那雪亮的银子刺得二狗眼目发酸。他懵了一瞬,猛地攥紧,哽咽得几乎不成声:“谢…谢…谢姑奶奶!您是活菩萨!”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了庙门。
季墨这才细细打量这破庙:神像倾颓,蛛网尘封,瓦顶透进稀落的日光,照得满室萧索。角落里铺着些霉烂的稻草,便是这群孩子的“床铺”。除去昏迷的大狗,剩下几人蜷缩在一起。
稍大些的叫大花,怯生生地开口,向季墨讲起他们的来历:家乡遭了灭顶之灾,爹娘为省下丁点口粮让他们活命,活生生饿死在逃荒路上。十五岁的大狗咬牙拖着十三岁的弟弟二狗、八岁的妹妹大花和还不会走路的五岁妹妹小花,一路跌爬滚打流落至此。在这破庙里,遇上了同样带着三岁弟弟逃难来的猴子,以及领着五岁妹妹菜叶的大柱子。八个无根无依的流落儿,便在这方寸之地,挣扎求存,彼此取暖。因着没有户籍,官府鄙夷,雇工嫌弃。为活命,大狗才铤而走险,想出装凶斗狠、专挑面生的文弱书生“借”点吃食的法子。摸清西街读书人怕事,这才渐渐胆子大了起来……
季墨默默听着,心中百味杂陈。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蜡黄干瘦、鹑衣百结的小脸,再想想自己虽然初来时步步维艰,却好歹有了可容身的屋檐、可拼争的前路……一股强烈的酸涩与怜悯,汹涌冲荡着她的胸口。
她不动声色地再次从空间中取出几个土豆、萝卜,轻轻放在冰冷的地上。旁边有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罐。大花眼中倏地燃起光亮,怯怯问:“姑奶奶…您…您是给我们吃的吗?我…我会弄!”没等季墨点头,她已和稍大的菜叶飞快地抱起土物,扑到大狗身边,含泪摇晃他:“哥!哥你快醒醒看!有吃的了!是真的有吃的!土豆!萝卜!”
季墨的目光转向大花背上那个枯瘦如柴、眼神茫然的小女孩:“五岁了,还不会走路说话?”
“嗯……”大花声音发颤,眼中蓄满泪,“大哥…大哥带她去过医馆,大夫说…说是从小饿狠了,根子弱……说…说等以后能吃饱了,或许…慢慢会好……”她的声音低下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季墨鼻尖,眼眶瞬间滚烫。她猛地别过脸,用力揉了揉眼睛,将那汹涌的泪意狠狠压回心底。
就在这时,二狗如同破风般冲了回来,手里死死攥着几包药,怀里还紧紧揣着几个刚出炉、散发着可怜巴巴麦香的粗粝饼子。
大花几乎是扑过去接过药包。她熟练地用破瓦罐装了点庙外洼地的积水,扒拉出一点微弱的火种,手脚麻利地开始生火熬药。
“姑奶奶!”二狗“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上,用尽全身力气跪在季墨面前,双手高高托起剩下的半块碎银,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药…药抓了!饼子…油饼子也买了!还剩……还剩这点银钱,还给您!等……等我们找到活干,挣了钱,一定……一定还给您!姑奶奶的大恩大德,我二狗下辈子……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他说完,一个响头磕下去,额头重重撞在坑洼不平的石板地上。
其他孩子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跪倒,朝着季墨的方向,用力地、无声地磕着头。
“快起来!”季墨心中揪紧,连忙弯腰扶起二狗。这孩子额头上已是青红一片。“叫我季姑娘吧。”她放柔了声音,将那半块碎银不容置疑地塞回二狗汗湿的手心,“银子收好!买药!买吃的!给孩子们!”
她环视着这一张张懵懂绝望又骤然燃起希望的小脸,破败的庙宇四壁仿佛挤压着微弱的呼吸。季墨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这里…现在一下子也安置不了你们这么多人。”她顿了顿,声音沉稳而坚定,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沉诺的波纹:“等我回去想想办法。明天过晌午,我再过来。”
她指了指地上的土豆萝卜:“这些留着吃。记着,看好你大哥!”她的目光锐利起来,扫过二狗和大花,“若他烧还不退,情形更糟,立刻抬去镇上医馆,莫要耽搁!天大的事,没有命重要!明白吗?!”
二狗和孩子们闻言,眼中的光芒瞬间亮得惊人!仿佛被这承诺点燃了生命之火。他们再次用力地、咚咚咚地,将额头砸向地面,混杂着哭腔和狂喜的声音在破庙里回荡:
“谢谢…谢谢季姑娘,啊,季姐姐!谢谢菩萨姐姐!我们…我们记住了!我们再也不干坏事了!等大哥好了…我们…我们做牛做马报答您!”
“行了!别磕了!起来!”季墨看着他们额头上沾着的尘土甚至隐隐渗出的血丝,心口又疼又堵,“照顾好自己!我走了!记住我的话!”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群在这方残破天地间挣扎求存的生灵,决然转身,大步跨出这承载着无尽苦难的破庙。
夕阳如血,将她孤独而坚定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荒凉的庙前空地上。那长长的黑影,也无声地延伸进那座残垣断壁,似要与那片绝望的昏暗融为一体。
心情沉重,季墨也没了买羊的兴致,直接回到自家那座虽然简朴,却充满生气的小院,院子里飘荡着卤煮的醇厚香气和隐约的饭香。让人心安。
季墨的脑海里,一半还沉在城南破庙的悲凉里,另一半却已在盘算着明日以及更远的将来。她径直走进堂屋,书肆胖书童早已将笔墨纸砚送到。
桌上整整齐齐码着:几份崭新的蒙童字帖,给文杰、虎子以及家里其他想认字的人准备的;几本泛着墨香的野史杂记;还有一小叠裁切得还算工整的粗糙麻纸。
她拿起那几份蒙童字帖,目光扫过那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简单字形,像是某种未凿的璞玉。家里的大人孩子,终究要从这里起步,去触摸那个广大的、纸墨间的世界。她又看向那叠麻纸——未来无数账目、计划、契约的承载者。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些笔尖蘸满墨汁就能划开一个更广阔未来的工具上。
季墨心中百味杂陈。
五百两银子换来的些许安稳,在城南那座破庙无边的苦难面前,轻得像一片鸿毛。然而,这已是她能抓住、并竭力撑起一片天的全部。
“得赶紧了……”她喃喃自语。规划作坊,对了,还有红英那边儿成衣铺,还没写计划。
手里握着的碳木棍,此时比从前那光滑冰冷的鼠标握得更紧,更有力量。鼠标点一点,是虚拟世界的指令;而这木棍,却能在地上画出实实在在的蓝图,撬动她在这个世界生根发芽的未来。
明天,太阳升起时,就是她“下一步”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