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撕扯着旷野的最后一丝余温,第七个饱含尘土与疲惫的黄昏终于沉沉压向地面。
当高耸的府城城墙的轮廓,在晚霞烧尽后深紫色的天幕尽头逐渐清晰、蔓延开来时,整个队伍里弥漫开一股几乎凝滞的、混杂着极致疲惫与近乎虚脱的希冀。
七天,整整七天的强行军,风雪无阻带着伤痛、病体与无言的惊悸,终于在人困马乏到极限之前,抵达了。
城门在暮鼓的催促下缓缓关闭的前夕,季墨一行人的车马尘埃落尽地驶入了城门的幽暗甬道。城门吏简单的盘查很快结束,车队快马加鞭来到季府门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候在甬道尽头摇曳的火把光晕里。
“大姑娘!”一声沉稳中压抑着激动和如释重负的呼唤传来。唐总管几步抢上前,深深一揖,腰板挺直却难掩眼中连日守候的红丝与关切,“总算把姑娘盼来了!”
他目光迅速扫过季墨身后这一支形容憔悴、车马蒙尘的队伍,尤其在那些裹着厚袄、面色青白的老弱妇孺身上停顿片刻,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唐叔,劳您久等了。”季墨下了车,动作牵动了被风吹得僵硬冰冷的筋骨,一丝细微的刺痛从肩颈传来,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冰冷的马鞍早已在数日疾驰中将坚韧的皮革磨得滚烫,此刻冷风一激,反倒生出阵阵寒意。
“姑娘受累了!”唐总管看得分明,心中大恸,”
“麻利点儿,赶紧扶着老爷夫人们,进院歇息。”
季墨紧绷的心弦略松了一根。唐总管办事,向来滴水不漏。有他在后方周全调度,才让她们前线搏命多了一分倚仗。她的目光掠过一旁紧紧依偎在马车边,虽尽力挺直脊背却难掩疲惫恐惧的阿叶阿芽姐妹。
“安顿要紧,我带来的人,后生安排工坊那边住,女眷让唐姑姑安排一下,住在这边。明天再做调整。
“是!”唐总管立刻应下,目光也循着季墨的示意看向那十几个陌生面孔,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与了然。
府邸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车马辚辚中轰然洞开,灯火通明的前院如同一个温暖的港湾,瞬间包裹了这群身心俱疲的旅人。热水、热饭、干净暖和的房间早已备好。
冬月强撑着指挥仆妇和小厮们安顿,声音都哑了,一边走一边对季墨絮叨:“姑娘,热水都备足了,烧了几大锅!饭菜是也在张罗…大夫人和兰小姐实在撑不住,刚下马车就让人搀扶着躺下了,脸色还不太好,怕是风寒未清根儿……季大老爷和老爷也乏得很……”
阿叶和阿芽,像个受惊的小兽紧挨着,手足无措地站在灯火通明的廊檐暗影里,既不敢妄动,也不敢贸然靠近那些忙碌的仆妇。她们的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地看着眼前这座气派又陌生的深宅大院,一切对她俩而言都像天方夜谭。她们的目光,最终还是紧紧锁在季墨身上。
季墨看在眼里,对唐总管道:“唐伯,这两位是阿叶、阿芽姐妹,路上救回来的。她们…先暂时跟冬月住吧,冬月你去安排个小丫鬟照应着洗个热水澡,拿些干净合身的粗布衣裳、厚被褥送去,食物也按份给。她们的伤…再看看大夫。你和两花也去休息,”
“是,姑娘。已经去请大夫了!”唐总管一丝不苟地应着。
阿叶闻言,心头滚烫,猛地拽着阿芽扑通一声又要跪下叩谢,嗓子像是被堵着:“姑……”
季墨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虚扶,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不必再行大礼。先洗去风尘,好好休养。有什么话,歇够了再说。冬月!”她转脸吩咐,“带她们去安置。”
翌日天刚蒙蒙亮,季墨因为一直有灵泉水滋养,自然体能好些,顾不得休整,换了一身素净利落的胡服窄袖便装,径直带着唐总管策马出城,直奔郊外的黑石坡瓷窑。
晨雾中的窑场,被一层薄薄的煤灰笼罩着,带着烟火气特有的灼热和泥土的潮湿。巨大的窑炉如同蛰伏的巨兽,尚有余温。匠人老白早已闻讯小跑着迎出来,带着一群满身灰泥汗水的窑工,七嘴八舌又难掩激动地汇报着。
“火候的‘曲率’还不够精准。”季墨指着记录本上某一区域的峰值,“这里的升温梯度过陡,釉料在高张力下极易流淌不均。下一窑,我们尝试更平缓的升温和保温阶段,尤其是这个关键温度区间……”她指着自己调整过的图表,向老白和几个核心窑工清晰解释。
唐总管站在一旁,看着季墨专注而专业的侧脸,看着她与那群糙汉窑工探讨时没有丝毫隔阂与俯视的姿态,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钦佩。他不懂那些“曲率”“张力”,但他知道,只要季墨姑娘说有办法,这窑一定能烧出惊世的精品。
等季墨从窑场赶回府邸时,早已过了晌午。简单用了点午膳,独自进了议事厅,厚重的账册堆满了半张桌案,算盘珠在她指下发出清脆连绵的撞击声,有空想着去空间兑换个太阳能计算器是必要的。
接着开始盘算评估当前的需要安置的事物。
写写画画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才渐渐疏落下来。季墨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额角,眼神却异常明亮。数字在脑中清晰排列着,危机与机会并存,虽紧张,但尚在周转腾挪的空间之内。
晚上,季府前厅的长案上,破例点满了烛火,映照着桌上丰盛菜肴、热气腾腾的米饭冒尖,一大锅浓稠的羊汤!
疲惫被温暖的饱腹感驱散了大半。大伯娘和季兰的脸色在汤药和休养后明显好了许多,能坐在桌边小口喝着热汤。
阿叶阿芽姐妹换上了干净的粗布衣裳,坐在角落里,端着分量实在的饭菜,第一次和这么多“贵人”同桌吃饭(虽然是末座),紧张得脊背挺得笔直,
筷子几乎只用扒饭。然而碗底那块炖得入口即化的大肉,却被她们小心翼翼地藏到最后,才混着汤一口吃下,鲜香的滋味在舌根蔓延,幸福得差点掉泪。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季大树和季大山,也忍不住赞叹今天的肉炖得格外香软。季墨含笑看着大家一扫而空的碗底和满足疲惫的神情,站起身,声音清晰而稳定地回荡在温暖的大厅里:
“大伙儿都受苦了。从明日起,府中休整二日,妇孺好生休息调理。府中米肉柴薪都已备足,让大家吃饱穿暖,把这一路亏空的元气补回来!咱们,回家了!”
“回家了!”这句话像是有千斤之重,又带着奇异的抚慰力量,重重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连日的艰辛,似乎真的被这“府城”坚固的城墙和这府邸满室的灯火与饱暖暂时隔绝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