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寒气依然凌厉,如刀锋般刮过皇宫金黄的琉璃瓦,却钻不进养心殿紧闭的雕花隔扇。御书房内暖香沉沉,瑞兽金炉吞吐着上好的龙涎香,烟雾袅袅如入仙境。轩辕璟垂手肃立于巨大的紫檀御案之前,心却如同殿外被寒风掠过的枯枝,悬着。
他刚刚从御书房外殿告退,那里重臣齐聚,正议紧急退兵之策,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滞重。此刻御书房里极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父皇笔尖在奏章上滑过的沙沙声。
时间在香雾里缓缓流淌,轩辕璟的思绪却无法沉静。他在等待一个最恰当的契机,一个能够容下他手中这方惊雷的瞬间。
当那份厚重的卷宗终于被皇帝合拢置于案上,发出轻微一响时,他喉头轻动,终于开了口:
“父皇。”
皇帝轩辕泽宇微微抬起眼睑,带着久居上位的沉静审视。“说。”
声音不高,却有着穿透寂静的分量。
轩辕璟再行一礼,深吸一口气,言语平实却字字清晰:“儿臣动身返京之前,在青州静安县主季墨处,得了些……紧要之物。”
这个名字出口,轩辕泽宇那阅尽世情、深沉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那个女子,已非第一次如此突兀地撞入他的耳膜。
“讲清楚。”他身体微微前倾。
“静安县主,于其授业恩师所留秘藏(…之中,寻得了几样异宝。”轩辕璟声音沉稳,每一个词都斟酌得滴水不漏,“其一是数张攻城守城器械的图谱及核心构造详解,技艺之精微,迥异当世;其二……”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为郑重,“乃是一批救命的药物,其奇效非凡品可比。”
他微微停顿,目光迎着皇帝深不可测的眼,加重了语气:“其中尤为奇者,是一种名为‘安宫丸’的丹药,其效霸道,能在垂危之际吊命护元。这些图册与药物,县主已尽数献出,不敢私藏,此刻正在青州督造司,由能工巧匠日夜钻研仿制,她本人亦在青州亲身主持此事,务求尽早用于国战。”
皇帝不动声色,那审视的目光落在轩辕璟脸上,又缓缓移到那朱漆木盒上:“这些,凭何而来?季家,所求何在?”帝王心,疑窦如丝网,丝丝缕缕都是权谋。
“父皇明鉴,”轩辕璟脊背挺得更直,声音沉着如铁,又带着一份真诚的坦荡,“据据儿臣了解秘查,其师乃世外奇人,不问俗尘,云游四海。季氏满门忠良,忠心可鉴日月。县主自与儿臣合作以来,所为之事,桩桩件件,儿臣近观其行,皆是为解我大商内忧外患,用她的话,国强民才安,国盛民才富,其师徒之心,日月可表。”
他话锋微转,引入另一重震撼:“四哥(琛王)先前所奏请协理北域军需、南抚商会之奏疏,背后亦是季墨之功。”
见皇帝眼中锐光一闪,他迎难而进,“正是县主,以她独特之识见与……方式,促成三哥与四哥摒弃前嫌,达成了‘南货北运、北资南调’之大计。此《南北通商协同诸款》,其核心条议,大半皆出自季墨构思。
她以言语,说服两位皇兄看清商通利国、止戈为武之大局,令四哥深谙协理后方、支撑前方乃国战根本。”
这番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轩辕泽宇心湖激起的波澜绝不仅止于湖面的水痕。他缓缓靠回宽大的龙椅椅背,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案面轻叩。
老三老四与太子,老五,这对宿敌般的存在竟为一个女子合力?匪夷所思!可璟儿言之凿凿……那么那个女子所图的格局,恐怕远非一隅一地所能容下了。
片刻沉默后,轩辕璟再度上前一步,双手将那小小的朱漆木盒无比郑重地捧起:“父皇,此药名为‘安宫丸’,便是季墨从其师所得、用以保命的珍药中最贵重的一种。此物,唯存此一盒。” 他将木盒轻轻放在御案一角,声音里带上一丝复杂情绪,是为季墨割舍的心痛,亦是对此物珍罕的强调,“仅此五枚。
盒内有县主亲笔所书用法——一颗,用于危急存亡关头,强行吊住一线生机。余下四颗,需分别按春夏秋冬四季阴阳变化服用,以续本元、扶根本,其理暗合天地至道。”
皇帝的目光牢牢钉在那木盒之上,仿佛要将其穿透。盒子小巧玲珑,触手温润,雕着朴拙却韵味十足的缠枝花纹,与宫内造办处的华丽截然不同。他并未立即动手打开,空气再一次凝滞下来,压抑得令人窒息。
又过须臾,轩辕泽宇终是抬手,用一根保养得宜的手指拨开了盒盖。
一股奇异的草木清冽之气,骤然逸散出来,冲淡了龙涎香的绵甜。盒底衬着柔软的明黄丝绒,五粒鹌鹑蛋大小、浑圆乌黑的丸药静静卧于其中,表面光润,仿佛收敛着内里磅礴的生机。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光在丸药表面流转。
皇帝伸出两指,捻起其中一枚安宫丸,置于眼前,反复端详。药丸坚实,带着一种草木凝结的密实质感。他的指尖缓缓加力。
“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在绝对安静的书房里响起。
那颗乌光流转的牛黄安宫丸,竟被皇帝轩辕泽宇看似轻松地用两指之力,硬生生捏碎了!
碎屑簌簌而下,落在他面前的奏章上,黑如墨,又暗含点点朱砂般的晶莹。那股奇异而强烈的草木清香瞬间变得浓烈百倍,在暖阁中猛然炸开、升腾,犹如无形的精灵舞动,带着勃勃生机,又裹挟着一丝摄魂的霸道!
“嗯?”皇帝眼神陡然锋锐如刀剑出鞘,直直地刺向轩辕璟,声音虽低沉,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轩辕璟,你可知罪?”
殿内温度骤降。几个侍立在阴影里的老太监早已习惯地将身体躬得更低,恨不得融进墙壁的阴影中。
轩辕璟瞳孔微微一缩,面颊肌肉绷紧了一瞬。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碎裂药丸内部奇异如同流沙般细腻的纹理,也嗅到了那无法作假的、非世间凡俗药汤所能炮制的气息。捏碎一颗?父皇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带着刺骨的审慎与试探,疑忌已然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然而他迎向那刀锋般目光的双眼,却异常清澈而笃定。他甚至微微吸了一口那浓烈霸道的药香,仿佛要将这份真明吸入肺腑。他身体前倾,一揖到底,姿态恭谨,声音却比山石还要沉稳、清晰地在殿中回荡:
“儿臣惶恐。”
“此药药性霸道非常,其香其形皆异于常药,一时难辨真伪,父皇心存疑虑,实属天经地义。”他的声音不见一丝慌乱,“恳请父皇即刻传召太医院首,以宫中珍藏之奇药异毒典籍详加比照,或佐以银针水浸火烤诸法,尽可验证!”
“儿臣在此立誓:若此药半分有异,非但不能救人保命,反成噬人毒鸩之属……”轩辕璟的声音斩钉截铁,昂起头,目光不闪不避地迎回龙椅上的注视,“儿臣愿以性命同抵其罪,甘愿与季家同罪,百死莫赎!”
那“百死莫赎”四字,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在殿梁间嗡嗡作响。
皇帝轩辕泽宇紧盯着跪伏在地的儿子,那眼神锐利如冰锥,审视,审视,再审视。良久,目光缓缓低垂,再次凝于掌心那尚未完全散尽的药粉之上。那霸道却蕴藏无尽生机的气息缠绕指尖,像一条沉默而力量强大的活物。
“哼。”
一声听不出情绪的鼻音。
他将沾染药粉的手指在明黄绫罗坐垫上轻轻抹了两下,然后淡淡抬了抬下颌。
侍立御前多年的司礼监大太监李德忠立刻悄无声息地、狸猫般迅疾地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方极其洁净的御用贡缎托盘,承起那碎裂的乌黑药丸和所有散落的粉末,没有半点遗漏。
“去,”皇帝的声音不带丝毫波澜,“召李春和前来查验。给他半个时辰。”
“遵旨。”李德忠声音轻若蚊蚋,端着托盘,躬着身体,步履迅捷如风却又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时间在香料渐渐散开的余烟中沉重地爬行。炉鼎里的炭火偶尔爆出极轻微的一声哔啵。
轩辕泽宇不再看地上的儿子,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在面前的奏章上。那白纸黑字密密麻麻,但仔细看,皇帝的眼神却并未真正聚焦在那上面,朱笔悬于墨池之上,一滴饱满艳红的朱砂凝在笔尖,欲滴未滴。
轩辕璟跪得笔直,背脊如同标枪。御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偶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炭火的微响,以及两人几乎同步的、压抑得极深的呼吸。
墨香、药香、殿内温暖却令人窒息的死寂,混杂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