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船的折磨,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揉碎了,再重新安置。周凡觉得自己的胃袋成了一只不受控制的帆,在腹腔里左冲右突。苏念蜷在舱室的铺位上,脸白得像一张被海水打湿的宣纸,连呼吸都带着一种虚弱的颤音。元宝早已没了出发时的神气,它把自己摊成一张金色的毛皮毯子,紧贴着船舱地板,仿佛那样就能汲取一丝大地的稳定,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盛满了对脚下这不安稳世界的困惑与委屈。
周凡强迫自己吞咽下又干又硬的面包,就着冷水送下那片白色的晕船药。药片的苦涩在舌尖久久不散,像这初航的滋味。他走到苏念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一片冰凉。他递过水和药,苏念连摇头的力气都吝啬,只是眼皮微微颤动,表示拒绝。他不再劝,只是拧了热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然后用一块毛毯,将她更紧地裹了裹,仿佛这样就能裹住她正在被风浪撕扯的魂魄。
他重新回到甲板,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舵轮。风更烈了,带着海腥气,直往人的鼻孔、喉咙里钻。海浪不再是整齐的队列,它们像一群狂放的、喝醉了酒的舞者,从四面八方拥来,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远舟号”的船身。船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像是在诉说着它的勉强与坚韧。
周凡的目光,却越过这近处的混乱与颠簸,投向了远方。
就在这时,风势似乎缓和了些许。并非风停了,而是船驶入了一片相对平稳的海域。前方的海,颜色陡然加深,从近岸的浑黄、浅绿,变成了一种沉静的、近乎墨色的蓝。那蓝色是如此深厚,如此幽邃,仿佛吸纳了天空所有的秘密和时光所有的重量。它不再跳跃,不再喧哗,只是静静地、无限地铺展出去,直到与同样湛蓝的天际线融为一体。
在这片深沉的蓝色镜面上,阳光洒下,却不是破碎的金斑,而是拉出了长长的、颤动的光之路,从天的尽头,一直铺到他的船头。几片白云,慢悠悠地倒映在海中,仿佛海底另有一个天空,同样高远,同样寂寞。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攫住了周凡的心。方才那些翻江倒海的痛苦,在这无垠的、沉默的宏伟面前,忽然变得轻飘了,像被海风吹散的泡沫。他感到自己的渺小,不是那种被压迫的渺小,而是融入一种更宏大秩序后的安然。个体的悲欢,哪怕是如此剧烈的生理不适,在这亘古不变的深海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想起迟子建笔下那些大兴安岭的森林,它们在暴风雪中沉默,在春日里复苏,那种生命的韧性与自然的节律,与眼前这大海何其相似!它们都不言语,却蕴藏着最强大的力量和最深刻的哲理。
“苏念!”他忍不住回头,朝舱室方向喊了一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出来看看!快出来看看!”
舱室里窸窣了一阵,苏念扶着门框,虚弱地探出身来。她本是想抱怨几句,可当她抬起眼,看到那片仿佛能吸纳一切声音和痛苦的、镜子般的深蓝时,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她踉跄着走到他身边,倚靠着舵台,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丝被这景象所感染的光彩。
“这……就是真正的海吗?”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嗯。”周凡应着,将舵轮稍稍调整,让船头正对着那光之路的方向,“你看它,多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或者……一面照得见前世的镜子。”
晕眩感似乎还在体内残留,但已被这壮美稀释了大半。元宝似乎也感应到了气氛的变化,它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他们脚边,学着他们的样子,望向那片无垠的深蓝,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不再是痛苦的,而是带着些许好奇的呜咽。
船,平稳地在这面巨大的镜子上滑行。周凡感到手中的舵轮不再那么沉重,它与这海,这风,似乎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和解。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是咸的,凉的,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直透肺腑。
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这次航行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为了征服某条路线,完成某个任务,更是为了将自己投入这面“镜子”中,照见那个被都市、被债务、被过往琐碎所遮蔽的,更本真、也更渺小的自我。
深海如镜,映照着天光云影,也即将映照他们漂泊的魂灵。而这,仅仅是航程的第一面镜子。后面的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