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身体逐渐适应了室内的恒温与柔软的床榻,当耳朵开始学会过滤和忽略那些城市的背景噪音,整理旅途中所拍摄的海量影像资料,便成了周凡和苏念回归日常后,一项最重要,也最耗费心神的工作。
这工作,不像是在整理文件,更像是在挖掘一条埋藏着无数珍宝的、时光的河流。
他们购置了巨大的显示器,将笔记本电脑与之连接。当数以万计的照片和数百小时的视频素材,以缩略图的形式,如同密集的彩色马赛克,铺满整个屏幕时,一种近乎晕眩的感觉,攫住了他们。那不仅仅是一些数据,那是被压缩和定格的、近两百个日升月落的生命历程。
工作是从分类开始的。按照时间,按照地点,按照内容。但这简单的过程,却充满了意外的“险滩”。常常是,点开一个标注着“G331,丹东段”的文件夹,准备将其拖入“起点”的分类中,目光却被其中一张鸭绿江断桥在晨雾中的照片所吸引,于是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怔怔地看了许久,仿佛能感受到那天江风湿冷的触感,和指尖触摸弹孔时那历史的粗粝。元宝也凑过来,看到屏幕上自己在起点石碑旁兴奋摇尾巴的样子,喉咙里发出怀念的“呜呜”声。
整理到“湿地拉姆措”的文件夹时,工作量陡然加大。那里不仅有他们自己拍摄的四季流转、候鸟迁徙、守望者联盟的点点滴滴,还有老阿布、扎西大叔、卓玛老师和孩子们分享给他们的、用手机记录的许多珍贵瞬间。有孩子们用稚嫩笔触画下的黑颈鹤,有红外相机捕捉到的水獭家族温馨的夜间活动,有风雪中村民们共同巡护的身影……这些影像,交织成一幅幅生动而温暖的画卷,将那段守护的岁月,无比鲜活地重现在眼前。苏念常常看着看着,眼眶就湿润了。
“边境口岸”的文件夹里,则充满了喧嚣与色彩。不同肤色的面孔,各式各样的商品,等待通关的漫长车队,以及黄昏时空旷下来的场地……那是一个关于“之间”与“交流”的复杂故事。
而当打开“雪线之旅”的文件夹时,室内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冷凝了几分。那些照片和视频,大多带着一种冷峻的蓝调和极高的对比度。嶙峋的黑色岩石,刺眼的白色雪原,深邃的、缀满冰冷星辰的夜空,以及那最为震撼的、如同神迹般的“日照金山”。看着这些影像,那雪原之夜的极度寒冷和缺氧的窒息感,似乎又能隔着屏幕,隐隐地传递过来,让他们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深长。
元宝对这部分影像似乎心有余悸,它往往看几眼,便默默地走开,跳到沙发上,将自己埋进柔软的靠垫里。
整理的过程,极其缓慢。因为这不仅仅是一项技术性的工作,更是一次深刻的情感回溯与精神的重游。每张照片,每段视频,都是一个闸门,开启一条通往特定时空的、情绪的河流。他们在这条由影像汇成的、波澜壮阔的河流中漂流,时而为一片美景而惊叹,时而为一个温暖的瞬间而微笑,时而又为一段艰辛的历程而感慨。
这条影像的河流,冲刷着他们被城市生活逐渐覆盖的记忆河床,让那些旅途中的感受,重新变得清晰、饱满。它像一座桥梁,连接着“过去”的壮游与“现在”的日常,也让他们更加清晰地看到,这段旅程,在他们生命中,所刻下的、无法磨灭的深度与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