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航前夜,如同戏剧拉开大幕前那片刻的、凝重的寂静。码头上白日里装卸物资的喧嚣与忙乱,都已尘埃落定。那艘深蓝色的帆船,“远舟号”(这是周凡和苏念为它新取的名字),此刻像一个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的战士,所有的给养都已归位,所有的设备都已检查完毕,只待黎明时分,那解缆启航的一声令下。
周凡和苏念没有住在码头附近嘈杂的旅馆,而是选择在“远舟号”上,度过这陆地的最后一夜。这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提前的适应。船舱内的空间,经过精心的规划和堆叠,虽显局促,却井然有序,每一寸地方都被赋予了明确的功能。空气中弥漫着新漆、缆绳、柴油以及各种密封食品混合的、属于远航的独特气味,取代了家中那熟悉的、带着尘世烟火气的味道。
元宝似乎也明白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它没有像在房车里那样随意趴卧,而是显得有些拘谨和警惕。它在不算宽敞的船舱里这里嗅嗅,那里蹭蹭,小心翼翼地熟悉着这个即将承载它全部未来的、摇晃的新家。它最终在靠近舱门、相对开阔的一小块空地上卧了下来,耳朵却依旧警觉地竖着,捕捉着船体与海水轻轻碰撞发出的、有规律的“噗噗”声,以及系泊缆绳因潮水涌动而发出的、细微的“吱嘎”声。这些声音,对它而言,是完全陌生的语言。
夜晚的港湾,并不寂静。远处岸上城市的灯火,如同一条坠落的星河,倒映在黑绸般微微荡漾的水面上,被波浪揉碎,又拼凑起来,光怪陆离。偶尔有晚归的游艇驶过,马达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划破水面的宁静。更远处,进出港口的巨型货轮,拉响低沉而悠长的汽笛,那声音浑厚、苍凉,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问候,也像是在提醒着他们,前方那个世界的广阔与疏离。
周凡独自走上甲板。夏夜的海风,带着白日的余温,又浸润了夜露的微凉,拂过他的脸颊。他扶着冰凉的船舷,望向那片无边无际的、与夜幕融为一体的黑暗海域。那里,没有路标,没有灯火,只有永恒的潮汐、莫测的风云,和指引方向的星辰。一种混合着巨大自由感与沉重责任感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他知道,从明天起,他们便将彻底告别脚下这坚实的土地,将生命托付给这艘船,托付给这片喜怒无常的大海。
苏念也走了上来,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与他一起握住那冰冷的舵轮。两人的手,在微凉的夜风中,紧紧相握,传递着彼此的温度,也传递着共同的决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的敬畏。
“都检查好了?”苏念轻声问,声音融在夜色里,几乎听不见。
“嗯,”周凡点了点头,“所有的系统都测试过了,应急预案也反复核对过。”
他们的对话简短而务实,仿佛怕过多的言语,会惊扰了这决定性的夜晚。这一刻,没有浪漫的遐想,只有一种即将踏上真正征途的、近乎悲壮的清醒。
回到舱内,躺在随着波浪轻微起伏的床铺上,一种奇异的漂浮感包裹着他们。这不同于房车停驻时的安稳,这是一种动态的、被另一种力量(海水)所托举的感觉。元宝也趴在自己的窝里,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轻微的摇晃,呼吸变得均匀起来。
陆地的最后一夜,就在这种半梦半醒、对过往的告别与对未来的思量交织的状态中,缓缓流逝。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但那光芒,似乎已与他们隔了一层无形的、即将被扯断的薄膜。他们像即将孵化的雏鸟,在蛋壳中聆听着外面世界的呼唤,积蓄着破壳而出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