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潜带来的视觉盛宴与那潜藏其下的沉重叹息,交替在心头萦绕,如同冷暖交汇的海流。周凡和苏念回到“远舟号”上,卸下沉重的装备,阳光灼烤着湿漉漉的皮肤,带来一种真实的疲惫感。两人沉默地喝着水,一时间,船舱里只剩下元宝凑过来嗅他们身上海腥味的窸窣声,以及它喉咙里满足的咕噜声。
方才水下那个斑斓与苍白交织的世界,需要时间来消化。周凡没有急于分享他看到的那些白化和垃圾,他不想立刻打破苏念眼中尚存的、对这片秘境最初的惊艳。有些沉重,需要独自承担片刻,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轻轻放下。
午后,阳光略微西斜,热度却不减分毫。周凡指着不远处,在两座大岛之间,一片孤悬于碧波之上的、狭长的新月形沙洲,对苏念说:“去那边走走?让脚实实在在地踩在陆地上。”
那沙洲像一弯被遗落在海上的、过于完美的白色微笑,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它太小了,小到上面除了沙,似乎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甚至连一棵草、一块像样的石头都看不见。它就这样赤裸地、坦然地躺在蓝得令人心醉的海水中央,仿佛随时会被一个稍大些的浪头吞没,却又固执地存在着。
他们放下小艇,元宝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它似乎对那片纯粹的白色充满了向往。小艇靠近沙洲时,那海水的颜色浅得几乎透明,水底的沙纹清晰可见,像大地的指纹。船底轻轻擦过沙地,周凡率先跳下船,海水只没到他的小腿肚,温暖宜人。
踏上沙洲的感觉,与之前的潭门岛又截然不同。这里的沙,更细,更白,像被反复研磨、淘洗过的面粉,又像是细腻的白砂糖。双脚陷进去,能感受到一种极致的柔软与洁净,仿佛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巨大的、温热的丝绸上。
沙洲上,除了他们和元宝,再无其他生命的痕迹。不,还是有的。靠近潮水线的边缘,散落着一些极其微小的贝壳,白得几乎与沙地融为一体,还有几只指甲盖大小、几乎透明的沙蟹,在他们靠近时,以快得惊人的速度,侧着身子,“嗖”地钻入沙洞,消失不见。
元宝彻底撒了欢。它在这片无垠的、平坦的、洁白的“画布”上尽情地奔跑、打滚,金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与白色的沙粒交相辉映。它追逐着被海风吹起的细沙,对着自己刨出的沙坑狂吠,又或是沿着浪花的边缘狂奔,留下一长串混乱而快乐的梅花状足迹。
周凡和苏念相视一笑,也脱了鞋,赤脚在沙洲上漫步。沙粒被阳光晒得滚烫,表层之下却透着沁人的凉意。他们走向沙洲的至高点,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环顾四周无垠的碧海,和远处那些墨绿色的、如同守护者般的岛屿。
苏念忍不住张开双臂,仰起头,让海风尽情吹拂她的长发和衣裙。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毫无负累的自由。这里没有历史,没有纷争,没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只有最原始的天、海、沙,以及身边这个可以共享寂静的人。
周凡则低头,看着自己和苏念并排留下的两行脚印,从岸边一直延伸到脚下。元宝的足迹像顽皮的音符,跳跃其间。潮水正在缓慢地上涨,一道细浪涌来,温柔地舔舐着沙洲的边缘,将他们最先留下的那串脚印的边缘抹平,使其变得模糊。
他看着那不断被修正、被覆盖的足迹,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明悟。人生在世,不也如同在这沙洲上行走吗?会留下痕迹,但最终,大多都会被时间的潮汐冲刷、抚平。重要的,或许不是足迹能否永恒,而是在行走的那一刻,是否感受到了脚下的柔软,身旁的温暖,以及头顶那片天空的辽阔。
他们在这片小小的、即将被潮水拥抱的沙洲上,待了许久。直到夕阳开始将天空和海面染上熟悉的金红色,将他们的影子在白色的沙地上拉得老长,如同两个携手走向永恒的剪影。
回程时,沙洲上的足印大多已被新涨的潮水抹去,仿佛他们从未到来。但那份踩在极致纯净之上的触感,那份面对无垠碧空的豁达,却已深深地印在了心底,不会被任何潮水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