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计划,航行第二天的傍晚,“远舟号”驶入了一个名为“月牙湾”的小型渔港进行补给。这里的规模远比他们出发的大港要小,也更“原始”。没有高大的龙门吊和整齐的集装箱码头,只有一条弯曲的水泥堤岸,停泊着几十艘大小不一的渔船。空气里弥漫着浓烈而纯粹的鱼腥味、柴油味,以及渔网晾晒所特有的海藻与汗水混合的气息。
港口建筑低矮而杂乱,大多是些简陋的仓库、冰厂和小修理铺。时近黄昏,出海的渔船陆续归航,宁静的港湾顿时喧闹起来。渔获被一筐筐抬上岸,在昏黄的灯光下过秤、交易,银亮的鱼鳞在潮湿的地面上反射着碎光。渔妇们围在船边帮忙,孩子们在码头空地上追逐嬉闹,男人们则大声吆喝着,交流着一天的收获与见闻。这是一幅鲜活、嘈杂、充满泥土般生命力的渔港日常图景。
周凡将船小心地停在一个空闲的泊位,系好缆绳。他们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注意。毕竟,“远舟号”洁白的流线型船体,与周围那些油漆斑驳、满是生活痕迹的木质或铁皮渔船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市集的绅士。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有打量,有探究,但大多只是短暂的一瞥,便又回到了各自忙碌的生活中。
补给很顺利。淡水、柴油、新鲜的蔬菜和肉类,很快由码头上的小贩送上了船。周凡付钱时,顺口问了一句:“老板,咱们这港里,垃圾都怎么处理?”
皮肤黝黑、叼着烟的小贩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随口答道:“有垃圾船定期来收啊。不过……”他努了努嘴,指向码头另一侧一片堆着废旧渔网和破损泡沫箱的角落,“有些没用的、不值钱的,就堆那儿,等多了再一起弄走。有时候风大,吹到海里也没办法。”
周凡顺着望去,那片“垃圾角”确实存在,虽然规模不大,但塑料制品混杂其中,在夕阳下格外刺眼。不远处,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蹲在自家渔船的船头,将吃完的零食包装袋,随手扔进了海里,然后继续专注地看着父亲清理渔网。那动作如此自然,仿佛扔掉的不是塑料,而是一颗无用的石子。
这一幕,让周凡心头微微一沉。他想起了工具包里那个“污染旅行图”游戏,想起了自己拍摄的江边污染源。理论与现实,在此刻以一种最直接、最细微的方式碰撞。在这里,海洋不是遥远的、需要被保护的抽象概念,它就是每日的空气、生计的来源,也是理所当然的“垃圾桶”之一。环保意识,在生存的压力和世代沿袭的习惯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他没有上前指责那个孩子,也没有对那小贩发表什么环保演说。他知道,任何脱离具体语境的简单说教都苍白无力。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一个穿着旧胶鞋、裤腿上沾着鱼鳞的老渔民,背着手踱了过来。他看了看“远舟号”,又看了看周凡和苏念,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后生仔,你们这船,不是打鱼的吧?来做什么的?”
周凡如实回答:“我们去南边做些海洋观测,顺便去岛上学校给孩子们讲讲海洋保护。”
“海洋保护?”老渔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脸上皱纹如同风干的橘皮,眼神里有些困惑,也有些了然,“哦,就是不让往海里乱丢东西,爱护鱼虾,是吧?”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周凡点头。
老渔民“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望着港湾里归航的渔船和喧闹的人群,慢慢说道:“海嘛,养活了我们祖祖辈辈。我们当然不想它坏掉。可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了那么多。”他指了指那个扔包装袋的孩子,“娃儿不懂事,大人也忙,没空时时刻刻盯着。你们去教教娃娃们,好。娃娃懂了,将来也许就不一样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背着手,又慢慢踱开了,身影融入暮色和忙碌的人群中。
渔港的黄昏,在浓烈的烟火气中渐渐深沉。灯光亮起,炊烟袅袅,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气。周凡站在船舷边,望着这片生机勃勃又充满复杂现实的港湾,心中五味杂陈。保护的理念,在这里不是高高在上的口号,而是需要融入每日劳作、生活习惯甚至下一代教育中的,具体而微的实践。路还很长,但至少,像那位老渔民一样,有人明白,并且抱有期待。
“远舟号”再次启航,驶离这灯火渐起的温暖港湾,重新投入黑暗的、星光下的海洋。身后,渔港的喧嚣渐渐远去,但那份沉甸甸的现实感,却留在了船上,成为这串联星火之旅中,一道深刻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