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越过窗台，爬满大半个病房时，苏念终于从深沉的睡眠中浮了上来。
那不是一下子清醒，而是一种缓慢的、如同从温暖水底渐渐上浮的过程。最先恢复的是听觉——窗外远远近近的鸟鸣，清脆地织成一张网；走廊里推车经过，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平稳的轱辘声；近在咫尺的，是两个细微的、节奏不同的呼吸声，像两架精密的小风箱，一快一慢地运作着。
然后是一种感觉，沉重又轻盈的奇妙矛盾感。沉重的是身体，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诉说着昨夜那场盛大消耗后的酸痛与虚脱，小腹深处还有隐隐的、持续的下坠感。轻盈的，则是胸腔里那颗心，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满满地、柔软地填满了，鼓胀着一种陌生而饱满的情绪。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起初有些模糊，适应了光线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她眨了眨眼，记忆的碎片迅速聚拢——深夜的破水，漫长的宫缩，产房里刺目的灯光，最后那撕心裂肺的用力，以及那两声接连响起的、清亮如天籁的啼哭……
孩子！
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开残留的睡意，她几乎是瞬间完全清醒，脖颈急切地想要转动，去看身侧。
“别急，他们在这儿，都好好的。”
周凡的声音从床边传来，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存与安稳。苏念循声望去，看见他坐在那张矮凳上，身子微微前倾，像一尊守夜的雕像。他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头发也有些凌乱，但整个人却焕发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疲惫与极度喜悦的、近乎神圣的光彩。
苏念顺着他示意的方向，侧过头。左边，一个襁褓紧挨着她的手臂，里面裹着的小家伙正睡得香甜，小脸朝她这边偏着，正是山子。右边，另一个襁褓里，水儿也安静地睡着，只是姿势更放松些，一只小手从襁褓边缘探出来，无意识地虚握着。
他们真的在这里。不是梦，不是幻觉。是实实在在的，从她身体里孕育、诞生，此刻正呼吸着的两个小生命。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苏念的视线瞬间模糊了。她努力睁大眼睛，贪婪地看着，看着山子浓密的胎发，看着水儿长而翘的睫毛，看着他们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小小胸膛。
“他们……真小。”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周凡立刻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显然也保持了同一个姿势太久。他走到床头柜边，拿起保温杯，试了试温度，然后插上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苏念唇边。“慢点喝，润润喉。医生说你要多补充水分。”
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舒适的清凉。苏念喝了几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两个孩子。“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三四个小时。天刚亮一会儿。”周凡放下水杯，手无意识地搓了搓裤缝，这是他不常显露的紧张姿态。“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护士？”
苏念摇摇头，注意力全在孩子们身上。“他们吃奶了吗？哭了吗？”
“还没正式喂。护士说等你醒了，有初乳了再试。夜里哭过一两声，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换了环境不适应。我……我抱着拍了拍，就又睡了。”周凡说起“抱”这个字时，语气里带着一种新手特有的、混合着生疏与骄傲的微妙感。
苏念看着他，这才注意到他眼底深重的阴影和下巴的胡茬，心头一软。“你一直没睡？”
“眯了一会儿，不困。”周凡摇摇头，目光也落在孩子们身上，那眼神柔软得像春日里融化的雪水。“看着他们，舍不得闭眼。”
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阳光静静流淌的声音，和两个婴儿细微的呼吸声。这份安静与昨夜产房的喧嚣紧绷截然不同，它沉淀着某种厚重的东西，那是血脉相连的确认，是新身份落定后的茫然与踏实交织的复杂心绪。
苏念尝试着动了动身体，想更靠近孩子们一些。腹部的伤口和浑身的酸痛让她吸了口冷气。周凡立刻俯身，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帮她调整枕头的高度。“慢点，别用力。医生说你要多休息，暂时不能有大幅度动作。”
在他的帮助下，苏念终于能以一个更舒适的半躺姿势，将两个孩子完全纳入视线范围。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山子红润的脸颊。那皮肤细腻得不可思议，带着新生儿特有的温热和娇嫩，触感像最上等的丝绒。山子在睡梦中仿佛有所感应，小嘴嚅动了两下，发出一点咂咂的声音。
这微小的反应像一股电流，瞬间击穿了苏念心中最后一点不确定的隔膜。巨大的、汹涌的母爱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将她整个人淹没。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大颗大颗的，顺着脸颊流进鬓角，滴落在枕头上。这不是悲伤，也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太过丰沛的、无法用言语承载的情感宣泄。
周凡没有阻止她，只是默默递过来一张柔软的纸巾。他自己的眼眶也是红的，但他强忍着，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苏念空着的那只手。他们的手交握着，微微颤抖，共同分担着这份生命初始带来的、甜蜜而沉重的震撼。
“周凡，”苏念透过泪光看着他，声音哽咽，“我们……真的有孩子了。两个。”
“嗯。”周凡重重地点头，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我们有孩子了。山子，水儿。”
像是要印证父母的话，水儿就在这时醒了。她先是扭动了一下身子，然后缓缓睁开那双黑亮的眼睛。这次她没有看向光源，而是仿佛本能地，将视线投向了苏念的脸。新生儿的视力有限，她看到的或许只是一个模糊的、温暖的轮廓，但这轮廓里有着她最熟悉的心跳和气息。她看着，看着，然后小嘴一瘪，发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声啼哭。
那哭声细细的，柔柔的，带着点委屈和诉求，像刚出壳的小鸟在呼唤母亲。这哭声立刻打破了病房的宁静，也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念身体里某种原始的开关。她感到胸口一阵熟悉的、微微发胀的感觉。
“她可能是饿了……”苏念有些无措地看向周凡，又看向哭得越来越响的水儿。
“我来叫护士。”周凡立刻起身，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很快来了，是一位有着圆润脸庞、笑容温和的中年女性。她检查了一下苏念的情况，又看了看啼哭的水儿，柔声指导：“妈妈可以先试着让宝宝吸吮，刺激初乳分泌。来，我帮你调整一下姿势。”
在护士的帮助下，苏念侧过身，周凡小心翼翼地将水儿抱起来——他的动作极其僵硬，双臂紧绷，仿佛捧着的不是一个小小的婴儿，而是一件稀世珍宝，稍有不慎就会破碎。他将水儿轻轻放在苏念臂弯里，靠近她的胸前。
水儿的哭声在靠近母亲身体时小了一些，小脑袋本能地转动着，寻找着食物的来源。当她的嘴唇触碰到时，一种奇异的吸吮本能立刻被唤醒。她张开小嘴。起初并不顺利，什么也没得到，不满地松开口，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苏念又急又心疼，额头冒出了细汗。护士耐心地安慰：“别着急，刚开始都是这样的。宝宝的吸吮就是最好的开奶方式，多试试。”她帮着调整水儿的角度。
另一边，被妹妹哭声吵醒的山子也加入了“合唱”。他的哭声洪亮得多，中气十足，仿佛在抗议被忽视。周凡连忙又去照看山子，学着护士的样子，笨拙地将他抱起来轻拍安抚，可山子丝毫不买账，哭声震天。
一时间，病房里充满了两个婴儿此起彼伏的啼哭，新手父母的慌乱，护士沉稳的指导声。方才那份宁静的感动，瞬间被这真实而琐碎的生命初始需求所取代。尿布可能需要换了，肚子饿了，需要安抚……这些最基本的需求，构成了为人父母最初的、也是最实在的课题。
苏念在护士的指导下，再次尝试给水儿喂奶。这一次，水儿似乎掌握了技巧。片刻之后，苏念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被拉扯的刺痛，随后。
水儿尝到了味道，立刻停止了哭泣，小脸一鼓一鼓的，发出满足的吞咽声。这细微的声音，在苏念听来，却如仙乐。
周凡抱着依旧哭闹的山子，又看看怀里哭得小脸通红的儿子，脸上的神情复杂极了——有心疼，有焦急，有对妻子成功喂奶的欣慰，也有对自己手足无措的懊恼。
“山子可能是尿了。”护士经验丰富地判断，从周凡手里接过山子，放在一旁的护理台上，熟练地解开襁褓。果然，尿布已经湿了。护士一边利落地给山子换上干净的尿布，一边对周凡说：“爸爸也学着点，以后这些都要做的。”
周凡连连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护士的每一个动作，像最认真的学生。当看到护士用温热的湿巾轻轻擦拭山子娇嫩的小屁股时，他忍不住伸出手，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只在空中虚虚地跟着比划。
换好干爽尿布的山子，哭声果然小了许多，但还是抽抽噎噎的，张着小嘴左右寻找。护士将他抱到苏念另一侧：“哥哥也饿了，妈妈试试这边。”
于是，在晨光越来越明亮的病房里，苏念侧卧着，两边臂弯里各有一个努力吸吮的小生命。周凡站在床尾，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不停地给苏念擦汗，递水，调整靠垫。
喂奶的过程并不顺利，初乳稀少，两个小家伙常常吸不到什么就着急地哭，然后又在新一轮的安抚和尝试中慢慢平静。汗水浸湿了苏念的鬓发和后背的衣衫，身体的疼痛和疲惫一阵阵袭来，但当她低头，看到两个孩子依偎在她胸前，那全心全意依赖着她的模样时，所有的难受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周凡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看着她明明很累却依旧坚持的样子，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情绪再次翻涌。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从现在起，他的生命里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守护好眼前这三个人。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重量，也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充实的幸福。
打了个小小的奶嗝，然后沉沉睡去时，水儿也早已在另一边进入了梦乡。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两个婴儿细细的鼾声。
苏念长长地舒了口气，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瘫软在枕头上，连手指都不想动。周凡轻轻地将两个孩子放回她身边的婴儿推车里，盖好小被子，然后坐回床边，用温热的毛巾，一点点擦去苏念额头和脖颈的汗水。
阳光已经移到了病床中央，明晃晃的，暖洋洋的。窗外，大理的蓝天澄澈如洗，白云悠悠。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忙乱后的片刻安宁。初为人父人母的第一个早晨，就在这一片狼藉、手忙脚乱、以及无法言喻的甜蜜与满足中，真实地展开了。
路还很长，他们才刚刚学会迈出第一步。但看着推车里那两个安然熟睡的小小身影，苏念和周凡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未知的挑战，他们都会携手，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从此是四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