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冬总带着股钻心的冷。宫学廊下的残雪黏在朱红柱脚上,像块洗不掉的疤,风裹着冰碴子钻进衣领,啃咬着人的后颈。策论风波后的第十天,书斋里的琅琅读书声虽还如常,却总让人觉得那声音底下藏着些紧绷的东西 —— 像拉满的弓弦,不知何时会射出冷箭。
陆沉星那篇关于宗室俸禄的策论,早已不是宫学的新鲜事。宗室圈里的非议还在私下流传,有人说他 “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可御书房里,皇帝却拿着太傅递上的策论副本,指尖在 “激励宗室自强” 那行字上停了许久。太傅站在一旁,轻声感叹:“此子观事通透,立论稳妥,假以时日,必是国之栋梁。” 皇帝没说话,只将策论放进了御案的抽屉,眼底却多了几分对镇国公府的深意 —— 那是种 “可堪大用” 的审视。
顾家的沉寂,像冬眠的毒蛇,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却在磨着牙。顾云卿清楚,陆寒州把国公府守得像铁桶,皇帝又隐隐关注着陆沉星,想从这两处找缺口,难如登天。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宫学 —— 这个藏着宗室子弟、勋贵后代的小江湖,最容易借琐事掀起大浪。
这日清晨,太傅告假的消息刚传到书斋,廊下就热闹了起来。几个常围着三皇子转的学子,簇拥着个面生的少年走过来。那少年穿件宝蓝色织金锦袍,袍角绣着展翅的雄鹰,腰间系着块羊脂白玉佩,走路时玉佩撞着腰带,叮当作响。他是三皇子母族的远亲,姓赵,刚从边关来,父亲是新调回京的赵将军,据说在雁门关砍过两个北戎兵。
赵伴读显然得了人教,径直走到廊下看书的陆沉星面前,下巴抬得老高,声音像裹了层傲气:“你就是陆沉星?听说你爹是镇国公,在北境打蛮子很厉害?”
陆沉星合上书,书页间的书签(一片北境带回的干枯松针)轻轻滑落。他抬眼,目光平静得像冻住的湖面:“家父确在北境戍边。不知赵公子找我,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 赵伴读嘿嘿笑,一口白牙晃得人眼晕,语气里的挑衅像针一样扎人,“就是好奇 —— 北境那地方,听说连饭都吃不饱,蛮子又凶,你们在那儿待了那么久,没跟蛮子偷偷打交道吧?不然怎么活得那么安稳?”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周围的读书声骤然停了,学子们的目光齐刷刷聚过来 —— 有好奇的,有看戏的,还有幸灾乐祸的。不远处,五皇子正和同窗说话,闻言立刻皱起眉,手里的书卷往臂弯里一夹,快步走了过来。
陆沉星握着书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书页被捏得发皱。他能感觉到风里的寒意更重了,也能听到身后有人低低的嗤笑。但他没怒 —— 母亲说过 “怒时言语最易出错”,父亲教过 “匹夫见辱拔剑,非真勇也”。他深吸一口气,嘴角牵起丝极淡的、像冰一样冷的笑,声音清晰地飘在廊下:
“北境是苦,冬雪能埋了马腿,粮粥能冻成冰疙瘩。可那儿是我朝的屏障,城墙上的每块砖,都沾着戍边将士的血。家父和弟兄们在那儿打仗,不是为了自己活,是为了帝都的人能暖乎乎地喝热茶,能安安稳稳地读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伴读瞬间僵住的脸,“你说我们跟蛮子打交道 —— 那你爹也是军中将领,守着边关,按你的道理,他是不是也该被怀疑?这话要是传到边关,你觉得那些断了胳膊断了腿的弟兄,会怎么想?”
字字像冰锥,扎得人没法躲。赵伴读脸涨成了猪肝色,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安静的少年,嘴这么利,还把 “动摇军心” 的帽子扣在了他头上。
“沉星说得对。” 五皇子刚好走到跟前,冷冷地瞥了赵伴读一眼,声音里带着皇子的威严,“戍边将士抛家舍业,护的是整个大胤的安稳,岂是你几句胡话能污蔑的?无知就别乱开口,免得丢了你爹的脸。”
周围的学子也跟着点头。有个曾随父亲去过北境的学子,忍不住开口:“我去年在雁门关待过,见过将士们啃冻硬的馒头,见过他们在雪地里站岗 —— 赵伴读,你没去过北境,就别瞎造谣。”
赵伴读的脸更红了,被几个同伴拉着,灰溜溜地跑了。廊下的风还在吹,陆沉星却没松口气 —— 他摸了摸掌心,刚才握书太用力,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印子。他清楚,这不是普通的口角,是顾家换了法子来咬他,从暗地构陷,变成了明着污蔑,连宫学这方小天地,都成了战场。
傍晚回府,陆沉星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父母。沈清辞一听,立刻拉过他的手,指尖抚过掌心的印子,声音里带着心疼和愤怒:“他们这是要坏你的名声,还要牵连你爹!北境将士的忠诚,怎么能这么污蔑!”
陆寒州坐在一旁,手里摩挲着腰间的佩剑 —— 那是北境战场上缴获的北戎弯刀,刀柄上还留着刀疤。他没说话,眼底却像结了冰,寒芒闪烁。半晌,他对着门外喊:“墨痕!”
黑影立刻进来:“属下在。”
“两件事。” 陆寒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第一,查赵伴读他爹赵将军的底细 —— 什么时候调回京的,跟顾家有没有往来,在边关立的是什么‘功’。第二,让咱们在京营的老弟兄透个话,就说有京城纨绔子弟,污蔑戍边将士通敌 —— 看看那些刚从北境换防回来的弟兄,会不会答应。”
墨痕眼睛一亮:“属下明白!” 他知道,戍边将士最看重 “忠诚” 二字,这话传出去,赵将军在军中根本没法立足。
果然,没过两天,京营的武将聚会上就炸了锅。几个刚从北境回来的将军,当着赵将军的面,把酒杯往桌上一墩:“赵将军,听说你家公子很懂北境啊?说我们跟蛮子打交道?”
“是啊!我们在雪地里冻得掉耳朵的时候,你家公子在京城享福,还敢说这话?”
赵将军又惊又怒,脸都白了,连喝了三杯酒都没压下来。回府后,他把赵伴读按在院子里打了一顿,第二天一早就备了厚礼 —— 两株百年老山参、一匹江南织金云锦、一对和田玉摆件,亲自送到了镇国公府。
陆寒州没见他,只让管家传了句话:“小儿辈的口角,不值当挂心。只是赵将军日后要严加管教,须知祸从口出,别连累了自己,也寒了将士的心。”
赵将军站在国公府的门廊下,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流。回去后,当天就把赵伴读送回了老家,再也不敢让他踏进京城一步。顾家这一次伸出来的爪子,不仅被斩断,还惹了一身骚。
危机刚过,另一道惊雷又在无声处炸响。
这天傍晚,秋菊从 “北雪初晴” 铺子回来,手里还提着个装山莓酱的陶罐,神色却有些慌。她走进内院,对沈清辞低声道:“夫人,今日有个生客来买酱,闲聊时说,他有个远亲在宫里当差,最近总听宫里人说,三皇子殿下心情很不好,在宫里摔了好几次东西,还骂陛下偏心,说‘只会看重那些写破策论的,眼里根本没有我’。”
沈清辞手里的针线 “啪嗒” 掉在地上。三皇子!萧贵妃倒了,可他终究是皇子,身份摆在那儿。要是他被人挑唆,把气撒在陆沉星身上,比顾家更棘手 —— 皇子的敌意,可不是靠 “讲道理” 就能化解的。而且,这流言来得太巧,刚好在策论风波后,分明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
她立刻拿着针线去找陆寒州。陆寒州正在看军务文书,闻言放下笔,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顾家这是没辙了,想借刀杀人,挑动三皇子这头困兽。陛下虽然不喜萧氏,但对三皇子,终究有父子情分。”
他抬头看向沈清辞,目光凝重:“咱们不能卷进皇子之争里,那是掉脑袋的事。但也不能等着挨打。你让‘北雪初晴’多进些薄荷茶和安神香囊,送茶的时候,让春桃她们多听听各府夫人们的闲话 —— 尤其是跟宫里有关的。另外,盯着宫里的动静,三皇子要是有什么动作,立刻报上来。”
沈清辞点头应下。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落满雪的梧桐枝,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场仗,越来越难打了,对手不再只是顾家,还牵扯到了宫闱里的皇子,像一张更大的网,正悄悄往他们身上收。
夜深了,镇国公府的灯还亮着。书房里,陆寒州在地图上标记着京营的布防;内院里,沈清辞在整理秋菊送来的闲话记录;东厢房里,陆沉星也没睡。
他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卷《孙子兵法》,书页上的 “兵者,诡道也” 被他用指尖摸得发毛。窗外的弦月很淡,冷光落在他脸上,映出几分超出年龄的沉静。他想起白天赵伴读的挑衅,想起父亲说的 “将士忠诚”,想起母亲担忧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推着,一点点变沉、变硬。
他知道,父亲和母亲在为他挡着风雨,可他不能一直躲在后面。他翻开《孙子兵法》,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字迹还带着些稚嫩,却写得格外用力。
窗外的风还在吹,像无声的惊雷,在夜色里滚。陆沉星握紧了书,眼底闪过一丝坚定 —— 他要变得更强,强到能和父母一起,面对那些藏在无声处的惊雷,强到能守住这个家,守住北境将士用鲜血换来的安宁。
这场战争,还没结束。但少年的成长,已在惊雷的缝隙里,悄悄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