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星关于太后寿礼的提议,得到了父母双重的肯定与支持,这让他心中充盈着一种被认可的满足感,以及将想法付诸实践的跃跃欲试。沈清辞雷厉风行,立刻开始着手安排捐赠慈幼局的事宜,力求将这份“心意”落到实处,不落人口实。而北境军中改善举措的条陈,则落到了陆沉星的肩上。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涉足军务,尽管只是关于后勤保障的改善建议,也让他倍感郑重。他拿着父亲的手令,得以进入陆寒州书房旁那间存放非机密军报与文书的小隔间。里面卷帙浩繁,大多是关于北境各镇驻防、粮草储备、军械损耗、乃至当地气候物产的记录。
陆寒州并未给他任何具体指示,只丢下一句:“北境苦寒,冬季最难熬。你去看看往年冬日的记录,尤其是关于将士冻伤、物资运输困难、以及边民生活的部分。三日后,给我一份条陈,要具体,可操作,不必追求文采。”
任务明确,时限紧迫。陆沉星深吸一口气,埋首于故纸堆中。他先是快速浏览了近五年北境各镇冬季的汇总报告,重点关注了“非战斗减员”一栏,其中冻伤、风寒乃至冻毙的数字,在某些极寒年份,触目惊心。他又调阅了关于军需物资,尤其是冬衣、炭火、防冻药膏的申请、调拨与实际配给记录,发现其中存在着不小的缺口和延迟。最后,他还翻阅了一些边关将领关于利用当地资源、改善士卒生存条件的零星建议,但大多因种种原因未能推行。
大量的信息涌入脑海,他需要时间去消化、提炼。第一天,他几乎是在阅读和记录中度过的,直到深夜,眼中已布满血丝。沈清辞来看他,只默默为他添了灯油,放下一碟点心,便悄然离去,没有打扰。
第二天,他开始尝试梳理脉络。他将问题归结为三类:一是标准配给的冬衣和炭火,在极端天气下仍显不足,且运输损耗严重;二是驻地分散,一些偏远哨所和烽燧的补给难以准时足量送达;三是将士们缺乏应对严寒的有效知识和辅助手段。
如何解决?他苦思冥想。增加配给额度?朝廷财政紧张,兵部审批繁琐,非一时之功。改善运输?北境地形复杂,冬季大雪封路,更是难上加难。
他想起母亲经营庶务时,常提到的“利用当地资源”和“调动人的积极性”。他重新翻阅那些边关将领的零星建议,目光停留在一位姓赵的校尉曾提出的“以哨所为单位,组织士卒在非执勤时间,利用当地产的皮毛、草料,自行鞣制加厚鞋垫、护耳,并由军中懂些医术的人配制简单的防冻膏”的建议上。这条建议当年因“不合规制”、“恐生疫病”而被驳回。
不合规制…… 陆沉星咀嚼着这四个字。军中最重规矩,但规矩有时也会成为僵化的枷锁。他意识到,完全依靠朝廷自上而下的配给,在现有条件下难以解决所有问题,必须想办法激发基层的能动性。
他结合自己了解到的北境物产,以及母亲之前处理庄户纠纷时展现出的“协商”与“引导”思路,开始草拟条陈。
第三天,他将一份写满工整字迹的条陈,呈到了陆寒州面前。
陆寒州接过,仔细翻阅。条陈主要提出了三点建议:
其一,在标准配给之外,允许并鼓励各驻军单位,利用训练间隙,组织士卒采集或向当地边民收购部分易于获取的御寒材料(如乌拉草、某些耐寒兽皮),在军中医官或老卒指导下,自行制作加厚鞋垫、护膝、护耳等辅助御寒物品,并熬制一些确认有效的民间防冻土方药膏。所需少量工具和基础材料由军中统筹配发。此举可弥补配给不足,也能提升士卒在恶劣环境下的生存技能和凝聚力。
其二,建议改变部分偏远哨所的后勤补给方式。在非战时,可与哨所附近信誉良好的边民村落或游牧部落签订短期契约,由他们负责定期运送部分不易变质的干粮、燃料至哨所,以粮盐或少量银钱结算。既可解决运输难题,也能缓和与当地民众关系,使其成为军方的眼线和助力。
其三,建议将一些行之有效的防寒保暖、识别冻伤、紧急处置的知识,编成简单易懂的口诀或图画,下发至各营、哨,由识字的军官或文书定期宣讲,普及相关知识,减少非战斗减员。
陆寒州看完,久久不语。这份条陈,没有空泛的议论,提出的办法都立足于北境现实,充分利用了当地资源和人力,成本不高,却可能产生实实在在的效果。尤其是第一条和第二条,打破了军中某些僵化的惯例,需要承担一定的“不合规制”的风险,但也恰恰可能击中问题的要害。
“自行制作御寒物品,若用料、工艺不一,恐生疥癣或其他疾病,如何规避?”陆寒州提出第一个问题,语气听不出褒贬。
陆沉星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立刻答道:“回父亲,可规定只能使用几种确认安全无毒的本地材料,并由医官统一验收。制作过程也需在医官或经验丰富的老卒监督下进行。初期可先在一两个营试点,成熟后再推广。”
“与边民部落契约运送物资,若对方心怀不轨,或在战时被敌方利用,又当如何?”陆寒州追问,目光锐利。
“需严格筛选合作对象,优先选择与我军素有往来、家眷在境内的村落或部落。契约需明确,只运送非军事物资,且每次运送需有我方人员在场清点接收。此策亦可在小范围先行试行,并加强哨所自身的警戒。”陆沉星对答如流,显然已考虑了各种风险。
陆寒州看着他,少年眼中没有怯懦,只有经过认真思考后的笃定。他心中波澜起伏。这份条陈所展现的,不仅仅是解决问题的智慧,更是一种敢于打破常规、注重实效的思维模式。这恰恰是许多在军中浸淫多年的将领都未必具备的。
“条陈放在我这里。”陆寒州最终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将那份纸卷收起,“你回去等消息。”
陆沉星心中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他躬身退出书房。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陆寒州又将那份条陈反复看了几遍,然后提笔,在上面做了几处细微的修改和补充,主要是加强了风险控制的条款。随后,他唤来墨痕,将条陈封好,低声吩咐:“用最快的渠道,密送至北境赵老将军处,让他看看,若觉可行,可在他的防区内先行试点,结果直接报我。”
陆沉星回到自己房中,将撰写条陈的过程和父亲的考问细细回味了一遍。他感觉到,处理军务与处理家族庶务虽有相通之处,但要求更为严谨,对后果的考量也需更加周全,因为关乎的是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与边防的稳定。
沈清辞得知他已完成条陈,并未过多询问内容,只是在他来请安时,淡淡说了一句:“能想到利用当地人力物力,因地制宜,便是摸到了处理实务的门槛。剩下的,便是等待与磨砺。”
她的平静,安抚了陆沉星略显焦躁的心情。他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否被采纳,需要时间的检验和更高层面的权衡。他所能做的,便是继续学习,继续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