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赌场的窗棂,柏羽就已站在聚财赌坊门口。
他换了身半旧的蓝布长衫,袖口仔细卷到小臂,既不失体面又透着几分利落。
这是他特意选的装扮,既不会显得太过刻意讨好,又比最初的短褂更显稳重,正适合与赵六这种“道上人物”相处。
连续三天,他都准时出现在赌场,不早不晚,总在赵六习惯性落座的牌桌前空出位置时赶到。
第一天是试探,第二天是熟悉,到了第三天,连赌场伙计都认得他了,见他进来便笑着招呼:“沈先生来啦?赵哥刚到,正在里间等着呢。”
柏羽点点头,熟稔地往里走。
烟味依旧浓重,但他已渐渐习惯了这混杂着酒气与铜钱味的气息。
赵六果然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摆着一壶热茶,见他进来立刻招手:“柏羽,这儿呢!”
比起初见时的凶戾,此刻他脸上竟带着几分真切的笑意。
这三天里,柏羽将“陪赌”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从不用007的分析赢太多,总是在赵六输得烦躁时“不小心”送几把好牌,又在对方赢得忘形时悄悄输些筹码,输赢之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更重要的是,他从不多问赵六的来历,只在对方谈及青帮时才顺着话头搭腔,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反而让赵六越发放下戒心。
“今天手气怎么样?”柏羽坐下时,顺手给赵六的茶杯续了水。
这个细微的举动让赵六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咧得更开了——道上混的人,最讲究面子,也最缺真心相待的热络。
“托你的福,昨天赢了不少。”赵六摸出烟盒递给他一支,“不过说起来晦气,刚赢的钱还没捂热,就被上面叫去开会,硬生生捐了一半当‘份子钱’。”
他点烟时手指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酒后未散的酒意。
柏羽接过烟点燃,故作好奇地问:“清帮还要捐份子钱?”
“怎么不要?”赵六猛吸一口烟,烟灰落在衣襟上也浑然不觉,“以前章老板在的时候,兄弟们跟着他吃香喝辣,哪用交这种冤枉钱?现在倒好,他老人家一走,群龙无首,黄金荣那老东西就开始蹦跶了。”
提到黄金荣,他的声音陡然压低,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
柏羽心头一动,知道关键信息要来了。
他没有追问,只是默默给赵六倒酒,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倾听欲。
这是他总结出的经验:面对赵六这种憋不住话的人,沉默的倾听比急切的追问更有效。
果然,几杯酒下肚,赵六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他拍着桌子骂骂咧咧,从清帮的规矩谈到各堂口的明争暗斗,说到激动处还会拽着柏羽的胳膊比划:“你是不知道,前儿个在总堂开会,黄金荣的人明着说要‘代管’咱们西码头的地盘,那嘴脸,简直把我们当软柿子捏!”
“西码头不是章老板一手打下来的吗?”柏羽适时接话,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平,“他们凭什么说代管就代管?”
“凭什么?”赵六冷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凭人家现在势力大!章老板一死,我们这些旧部就成了没人疼的孩子,谁都想来啃一口。”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几分落寞,“说起来也寒心,当年跟着章老板出生入死,现在他走了,连块安身的地盘都快保不住了。”
柏羽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
赵六的抱怨里藏着太多信息:章哮霖死后,清帮内部权力真空,黄金荣趁机扩张,而赵六这些旧部显然处于弱势。
这种处境下的不满与焦虑,正是可以利用的突破口。
“赵哥您是章老板的亲信,按说该主持大局才对。”柏羽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敬佩,“我听说当年您跟着章老板打码头,一刀子划破对方堂主的脸,硬生生把地盘抢了回来,道上谁不佩服?”
这些话是他从赌场闲言碎语里拼凑的,此刻说出来,果然让赵六眼睛一亮。
“嘿,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赵六嘴上谦虚,腰杆却不由自主挺直了,“不过说真的,当年跟着章老板,虽说是刀头上舔血,但心里踏实。他老人家护短,从不让兄弟们受委屈。”
提到章哮霖,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几分怀念,“现在不一样了,树倒猢狲散,连喝杯酒都得看别人脸色。”
柏羽见他情绪松动,顺势递上一支烟:“赵哥您有本事,在哪儿都能立足。倒是那些趁火打劫的,怕是走不长远。”
这句话说到了赵六心坎里,他重重一拍桌子:“兄弟说得对!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他们看看,章老板的人不是好欺负的!”
他喝得兴起,又给柏羽倒满酒,“柏羽,我看你是个实在人。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上海滩,没靠山不行,但光有靠山没本事更不行。”
“赵哥说得是。”柏羽举杯相碰,“以后还得请赵哥多指点。”
酒过三巡,赵六的舌头开始打卷,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他开始讲更多清帮的内幕,哪个堂主收了日本人的好处,哪个管事偷偷变卖地盘,甚至抱怨章哮霖生前太过刚直,得罪了不少人。
柏羽始终耐心倾听,偶尔插一两句话,或表示愤慨,或流露同情,让赵六觉得找到了知己。
“说起来,章老板走得真是蹊跷。”
赵六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柏羽,酒气喷在他脸上,“那天晚上我就在场,前一刻还好好的,喝了杯酒就突然倒了,医生查了半天都查不出原因……”
柏羽的心脏猛地一跳,强压下激动的情绪,装作不经意地问:“会不会是急病?听说大人物都容易得那种富贵病。”
“不可能!”赵六立刻反驳,眼神里带着几分惊恐,“章老板身体壮得像头牛,一顿能吃二斤肉,怎么可能突然得急病?我总觉得……”
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端起酒杯掩饰地喝了一大口。
柏羽没有追问,他知道时机未到。
赵六已经在无意中透露了关键信息:他对章哮霖的死因存疑。
这就够了,信任的桥梁已经搭建,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就能让他吐露更多真相。
夕阳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赌场内依旧喧嚣,但在这方寸酒桌间,一种微妙的默契正在形成。
赵六拍着柏羽的肩膀称兄道弟,浑然不觉自己正一步步走进对方布下的局。
柏羽微笑着回应,眼底却藏着一丝冷静的审视。
他知道,这场以酒肉为媒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