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昧大军东进的消息,如同不断积聚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淮泗及砀东每一个军民的心头。五万楚军精锐,其势汹汹,远非此前龙且、项它之流可比。民间难免流传着各种恐慌的言论,即便是军中也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然而,在这片惶惑不安之中,“横野大将军”韩信的存在,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大局。他并未龟缩于谯县或萧县的深宅之内,而是轻车简从,亲自巡视各处防务,其沉稳如山的气度,透过一道道清晰明确的军令,透过一次次亲临前线的视察,稳稳地传递至整个势力范围的每一个角落。
萧县城头,寒风凛冽。韩信身披玄色大氅,在骆甲、赵贲以及一众将校的簇拥下,仔细查看着城墙的加固情况。民夫和士卒们喊着号子,将巨大的条石垒砌在曾被李谈炮石轰塌的东南角,新的夯土层被反复夯实,女墙后的通道上,堆积如山的滚木礌石、烧得滚烫的金汁大锅,无不显示着守军决死的意志。
“此处,再增设两架床弩,射界需覆盖护城河外三百步。”韩信指着一段略显突出的城墙马面,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炮位前置,置于瓮城之内,以城墙遮蔽,待敌近前,方可发炮,力求首轮覆盖,最大杀伤。”
“末将遵命!”骆甲躬身应道,立刻命人记下。
韩信缓步前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防御细节。他看到一名年轻士卒正在仔细擦拭弩机,手指因寒冷而有些发红,便停下脚步。
“紧张吗?”韩信问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那士卒耳中。
那士卒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大将军亲至,慌忙要跪拜,却被韩信抬手止住。
“回…回大将军,有…有一点。”士卒的声音带着颤音。
韩信看着他稚嫩却故作镇定的脸庞,仿佛看到了当年在项羽帐前执戟的自己。他伸手拍了拍士卒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淡淡道:“紧张是常情。但记住,你身后是父母妻儿,是刚刚能吃饱饭的乡亲。楚军若至,他们连这点活路都不会有。握紧你的弩,看好你脚下的墙,你多守一刻,他们便多一分安稳。”
没有慷慨激昂的鼓动,只有平淡如水的陈述,却让那年轻士卒以及周围听到这番话的守军,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诺!小人…不,末卒定不让楚狗踏上城头!”年轻士卒挺直了胸膛,大声回应。
韩信微微颔首,继续向前巡视。他深知,士气并非凭空而来,它源于清晰的目标、严明的纪律,以及主帅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决心。
离开萧县,韩信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正在谯县外围、依据地势构建的第二道防线视察。这里由李谈的前锋营负责,依托几处丘陵和一条名为“淝水”的支流,构筑了连绵的营垒和壕沟。
李谈听闻大将军亲至,风风火火地迎了出来。比起骆甲、赵贲的沉稳,他更显粗豪,身上那股彪悍之气几乎要溢出来。
“大将军!您怎么来了?这边有俺老李在,保管叫钟离昧那厮有来无回!”李谈拍着胸甲,发出砰砰的响声。
韩信看着他那斗志昂扬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李谈这等猛将,用之冲锋陷阵,无往不利,但独当一面,则需时时敲打。
“营垒构筑如何?炮车阵地可曾隐蔽妥当?士卒休整如何?”韩信一连三问。
李谈收敛了些许狂态,认真答道:“回大将军,营垒按墨司丞给的图样构筑,壕沟深一丈五,暗设竹签拒马。炮车分散布置于反斜面林内,保证首轮齐射的突然性。弟兄们吃饱喝足,就等着楚狗来撞个头破血流!”
韩信仔细查看了几处关键营垒和预设的炮阵,对李谈的布置基本满意,但仍指出几处细节需改进,尤其是各营垒之间的联络通道和互为犄角的火力配置。
巡视完陆上防务,韩信又乘船沿泗水南下,视察屠川的水军营寨。相比于陆军的肃杀,水寨则显得忙碌而有序。新造的艨艟斗舰与轻捷的走舸排列整齐,士卒们正在操练水战技法,跳帮、射箭、操舟,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屠川见韩信亲至,驾着一艘小艇靠了过来。他肤色更显黝黑,但精神矍铄。
“大将军,水寨一切安好。末将已按您的将令,派出了三队哨船,分别监控下邳、淮阴以及淮河上游方向,一旦楚军水师有异动,或发现其试图搭建浮桥、运送兵马的迹象,即刻来报!”
韩信站在船头,望着浩渺的泗水,沉声道:“钟离昧用兵喜奇,需防其以偏师借水道迂回,袭扰我腹地,或断我粮道。你的水军,不仅要阻敌于水上,更要成为我在东线的耳目与机动铁拳。”
“末将明白!水军上下,已做好随时出战准备!”屠川肃然应道。
一路巡视,韩信不仅检查防务,更亲自过问粮草储备、军械打造、伤员安置等事宜。在谯县将作司,他看到墨雪正指挥工匠日夜不停地赶制箭簇、修复甲胄,那新型炮车的生产也在竭力加速。墨雪见到韩信,只是简单汇报了进度,便又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她专注的神情,仿佛外界的风雨与她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回到萧县行辕,已是深夜。韩信不顾疲惫,立刻召见蒯彻与负责情报的孔聚。
“九江方向有何动静?英布可曾回复?”韩信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蒯彻回道:“回大将军,英布已回复。信中言辞闪烁,既表示愿与大将军保持友好,绝不与楚勾结,但又以‘境内不宁,需弹压宵小’为由,拒绝了我方要求其陈兵边境、牵制楚军的要求。据随何先生密报,英布近日确实在整顿军备,但其目标不明,似在待价而沽。”
韩信冷哼一声:“滑不溜手的老狐狸!他是在等,等我和钟离昧拼个两败俱伤,他好从中渔利。传令高邑,潜伏汝阴之军,提高警惕,若英布有任何异动,不必请示,可自行决断,务必将威胁扼杀于萌芽!”
“诺!”孔聚领命,又道:“大将军,派往西面的斥候回报,项它残部已退至砀郡郡治睢阳(今河南商丘睢阳区),与留守楚军汇合,兵力约万余人,但士气低落,短期内应无力东犯。另,汉王方面,陈平回去后,汉军似有调动迹象,但主力仍被楚军牵制于荥阳一带,恐难以及时东援。”
韩信点了点头,这些都在预料之中。刘邦不可能为了支援他而放弃荥阳防线,所谓的“东西呼应”,更多是一种战略态势,真正的硬仗,还是要靠自己来打。
“钟离昧大军到了何处?”韩信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最新探报,其前锋已过相县(今安徽濉溪西),距萧县已不足二百里。以其行军速度,预计五日内,其主力便可抵达萧县城下。”孔聚语气凝重。
五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韩信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涌入,让他精神一振。窗外,萧县城内虽实行宵禁,但依旧可见巡夜士卒举着的火把如游龙般穿梭,更远处,军营的灯火星星点点,与天上寒星交相辉映。
他知道,自己麾下这数万将士,以及这砀东、淮泗的数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他一身。他不能慌,不能乱,更不能有丝毫退缩。
“传令各部,”韩信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按既定方略,严阵以待!告诉每一位士卒,我韩信,与萧县共存亡,与淮泗共存亡!楚军纵有千军万马,欲踏足此地,也需先从本将军的尸体上跨过去!”
他的话语通过亲兵,迅速传遍各营。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决心,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更能凝聚人心。
风雨欲来,黑云压城。但在这片压抑的天地间,那座名为萧县的城池,以及那位屹立于城头的“横野大将军”,仿佛化作了不可撼动的砥柱,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最猛烈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