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勃那十余卷浸透着心血与复杂情感的策论,被第一时间呈送至清凉殿。当内侍将那沉甸甸的一摞竹简放在御案上时,殿内几位核心重臣的目光都聚焦于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韩信没有立刻翻阅,他的目光先扫过尉缭子、蒯彻和随何。“都看看吧。”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尉缭子率先拿起一卷,快速浏览,白眉时而紧蹙,时而舒展。蒯彻与随何也各取一卷,仔细阅读。殿内只剩下竹简展开与合拢的细微声响。
良久,尉缭子放下手中竹简,长吁一口气,眼中精光闪烁:“陛下,老臣……叹服!”
“哦?”韩信眉梢微挑。
“周勃此策,虽言语直白,未加修饰,然皆切中要害,非深谙北疆军事、洞悉匈奴习性者不能为也!”尉缭子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尤其这‘疑兵惑敌’与‘内外协同’之策,看似寻常,然其中对敌我心理、时机把握的拿捏,可谓老辣。若赵贲、栾布能依此而行,柴武再于后方加紧袭扰,雁门之围,未必不能解!甚至……有望重创建城胡虏!”
蒯彻也微微颔首,虽仍持谨慎,但语气缓和了许多:“确是如此。其策立足于守,着眼于攻,环环相扣。尤其指出匈奴围城必有其薄弱环节,建议援军避实击虚,此乃破局关键。只是……此策狠绝,某些部分(如袭击部落家眷)恐有伤天和,亦需防备匈奴报复。”
随何则从另一个角度补充:“陛下,观周勃行文,通篇只言军事,未涉其他,自称亦用‘前太尉’,可见其心尚未归附。然其能倾囊相授,足见其对北疆局势之关切,亦可见……那道诏书,确实触动了他。此人,或可用,但需时日与契机。”
韩信静静地听着三位重臣的分析,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他当然看得出这份策论的价值,这几乎是周勃毕生经验的结晶,其针对性、实用性,远非寻常幕僚泛泛而谈可比。更重要的是,这代表着一种态度的转变,哪怕这种转变目前还仅限于“共同御胡”的层面。
“天和?”韩信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匈奴入寇,屠我城池,戮我百姓,可曾讲过天和?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周勃此策,正合朕意!”
他不再犹豫,霍然起身,命令如连珠箭般发出:
“立刻将周勃所陈策略,核心要点整理誊抄,以八百里加急,分送赵贲、栾布、柴武三部!令他们依策行事,可根据前线实际情况灵活调整,但核心方略不得违背!”
“告诉赵贲,朕不要他再与匈奴游骑纠缠,按周勃所言,寻其围城薄弱处,与城内信号联络,准备内外夹击!”
“令栾布加快速度,不必计较一城一地得失,大胆向雁门侧后穿插,做出断其归路、直捣王庭之势,迫使匈奴分兵!”
“严令柴武,扩大袭扰范围,重点攻击周勃所指出的匈奴必救之处,不惜代价,让其后方不得安宁!”
“诺!”兵曹郎官奋笔疾书,将一道道蕴含着新战术思想的命令迅速转化为具体指令。
“至于周勃……”韩信目光转向随何,“其策有功于国,不可不赏。但其心未附,爵位之事暂且不提。赐其金百斤,帛千匹,准其子周胜之入宫为郎。另,可将雁门最新战况,择其可告者,酌情透露于他。”
赏赐财物是实惠,准其子入宫为郎则是更进一步的恩宠和隐性控制(入宫为郎既是晋升之阶,也是人质)。同时让他了解战况,既是尊重,也是持续施加影响。
“臣遵旨。”随何领命,心中暗叹陛下手段之老练。
诏令与策略要点以最快的速度传向北疆。正处于苦闷与焦灼中的赵贲,接到来自咸阳的新指令和周勃的详细方略后,如同在迷雾中看到了灯塔!他仔细研读,尤其是关于寻找围城薄弱点、与城内信号联络、避免正面强攻的部分,顿时觉得豁然开朗。
“周老将军……果然宝刀未老!”赵贲抚掌赞叹,立刻召集麾下将领,重新调整部署。他派出最精锐的斥候,携带约定的信号物(如特定颜色的旗帜、火号),试图与雁门城内取得联系。同时,大军不再试图强行突破匈奴主力防线,而是如同狡猾的猎豹,开始在外围游弋,寻找那只“围三阙一”中可能存在的“阙”。
栾布接到命令后,也精神大振。他不再犹豫,留下部分兵力牵制平城匈奴,亲率主力绕过坚城,以惊人的速度向雁门侧后猛插,沿途遇到小股匈奴部队,能避则避,不能避则速战速决,毫不恋战,目标直指匈奴可能的退路和后勤枢纽。
柴武得到更明确的指示后,北庭铁骑的行动更加具有针对性,他们像一群饥饿的狼,专门寻找匈奴部落的老弱妇孺聚集地、重要的祭祀场所进行突袭,每一次得手,都引得相关部落人心惶惶,不断向主力求援,极大地牵制了匈奴的兵力。
北疆的战局,因周勃这一份凝聚了毕生经验的策论,开始悄然发生着微妙而积极的变化。
与此同时,周勃献策并获得皇帝赏赐、其子入宫为郎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又一颗石子,在咸阳特定的圈子里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那座赐予周勃的宅院,虽然依旧有郎官“护卫”(监视),但无形中,门庭似乎不再那么冷落。一些与前汉旧臣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中下层官吏,或出于好奇,或出于试探,开始以各种名义递送拜帖或是托人带话问候。
最受震动的,莫过于与周勃一同被圈禁的灌婴。
“什么?周大哥他……他给韩信献策了?!”灌婴从负责看守他们的郎官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性情火爆,当场就要发作,却被郎官冷冷一句“此乃陛下恩典,周君亦是为解北疆之困”给堵了回去。
灌婴在院中焦躁地踱步,如同困兽。他与周勃情同手足,无法理解周勃为何要“低头”。是畏惧?是为了儿子?还是……他真的认为应该帮韩信?
“不可能!周大哥不是那样的人!”灌婴喃喃自语,但内心深处,一丝疑虑和动摇却不可避免地产生。如果连最刚直的周勃都……那他们这些人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北疆的战事,真的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了吗?
其他如刘揭、冯无择等人,得知消息后,反应各异。刘揭沉默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冯无择则更加谨小慎微,唯恐惹祸上身;而被排除在名单之外的审食其,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孤立。
一股暗流,在旧臣群体中加速涌动。有人观望,有人心动,有人恐惧,也有人依旧顽固。周勃的选择,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们各自内心的挣扎与盘算。
而此刻的周勃,在接到皇帝的赏赐和得知儿子被授予宫郎之职的消息后,独自在书房中坐了很久。金帛于他如浮云,但儿子的前途,却实实在在地牵动了他的心。皇帝这一手,恩威并施,将他更进一步地绑上了新朝的战车。
他走到院中,仰头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的战局,是否因自己的献策而有所改变?他不知道。他只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了一条全新的、充满未知与风险的道路上,回头已是无岸,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