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丽那份附在宫籍整理记录后的“存疑”单,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起初并未激起任何涟漪。负责接收整理的典簿女官粗略看过,只当是新手过于谨小慎微,将一些因年代久远、记录疏漏造成的模糊之处当成了问题,便将其归入寻常档案,未予深究。
然而,数日之后,御史中丞陈婴因核查一桩陈年旧案,需调阅部分前朝宫廷用度记录以作参考时,无意中看到了这份被典簿官标记为“新录存疑”的附件。陈婴素以细致着称,目光扫过林仙丽那工整娟秀却内容清晰的抄录和备注时,眉头渐渐蹙起。
他并非直接负责宫廷监察,但御史台的职责让他对任何可能存在的贪墨、渎职行为都保持着天然的敏感。这些款项数目不算巨大,但去向不明,且与市价不符,若并非记录失误,则极可能涉及宫中采办环节的中饱私囊。而前朝吕氏专权之时,宫廷管理混乱,此类事情绝非孤例。
陈婴沉吟片刻,并未声张。此事牵涉前朝,且若真有问题,必然牵连一些宫内旧人,甚至可能牵扯到仍在监视下的前朝相关人物(如审食其)。他小心地将那份“存疑”记录抄录一份,密封后,亲自前往御史大夫随何的值房。
“随大夫,您看这个。” 陈婴将抄录的文书递给随何,“这是下面一位临时抽调整理宫籍的女史发现的,标注存疑。下官觉得,其中或有蹊跷。”
随何接过,仔细阅看。他的眉头也渐渐锁紧。作为曾经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的策士,他对数字和人心都有着极强的洞察力。
“数目不大,但手法……像是故意做混了账。”随何指尖点着几处关键模糊点,“采买之物虚标价格,或是将实际未发生的用度列支……若真是如此,这背后恐怕不是一两个小宦官敢做的。吕雃当年掌控宫廷,此类事情,审食其怕是脱不了干系。”
他看向陈婴:“此事你先压下,不要外传。那位女史……是叫林仙丽吧?倒是心细。让她继续整理,不必告知她我等已关注,且看她还能发现什么,或者,是否会有人因她整理旧档而有所异动。”
随何老谋深算,打算以此为契机,一方面暗中调查前朝宫廷可能存在的积弊,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这位屡屡展现不凡的林女史,在此事中会扮演怎样的角色,是否会因此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将此事密奏于韩信。
韩信得知后,只是淡淡一句:“知道了。旧账烂账,清理一下也好。让随何暗中查证,不必打草惊蛇。”*他对此类阴私勾当似乎并不意外,也未表现出太大兴趣,全权交由随何处理。然而,他那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清理前朝遗毒,本就是巩固新朝的必要之举,若能借此揪出些隐藏的蠹虫,或找到对付某些仍在监控下的“硬骨头”(如审食其)的突破口,他乐见其成。
于是,一张无声的调查之网,围绕着那些陈年宫籍,悄然撒开。而处于网眼边缘的林仙丽,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每日埋首于故纸堆中,认真履行着她的临时职责。
与此同时,阳夏侯灌婴接手骁骑将军职务后,展现出惊人的干劲。他本就是骑兵大家,对整训京师骑兵驾轻就熟,一改往日有些散漫的旧习,严格按照战阵要求操练人马,考核极为严苛。不少勋贵子弟出身的骑兵军官叫苦不迭,却慑于灌婴的威名和皇帝的支持,不敢公然反抗。京师骑兵的战斗力,在他的鞭策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
而关内侯周勃,定期前往太尉府参与军议。起初,一些元从将领对他还心存芥蒂,言语间不乏试探。但周勃沉稳寡言,每次发言皆切中要害,对北疆防务、兵员调配、粮草转运等方面的见解,往往让尉缭子都频频颔首。他从不争功,也不结党,只是就事论事,渐渐赢得了部分将领的尊重。但他与灌婴不同,始终保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令人难以亲近,也摸不透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这一日,韩信在宫中设下小宴,单独招待周勃与灌婴。
宴席设在一处临水的小亭,菜式精致却不奢华,酒也是温和的醇酿。韩信换下了朝服,着一身常服,气氛显得比朝堂之上轻松许多。
“二位卿家,近来辛苦了。” 韩信举杯,“灌卿整军,雷厉风行,朕听闻近日京骑风貌焕然一新。周卿参赞军务,多有建树,太尉亦多次在朕面前称赞。”
灌婴连忙起身,激动道:“陛下信重,授以重任,臣敢不效死力!必为陛下练出一支可纵横天下的铁骑!”他一饮而尽,豪气干云。
周勃则只是微微躬身:“陛下过誉,老臣愧不敢当。唯尽本分而已。”他举杯浅酌,言辞依旧谨慎。
韩信示意二人坐下,看似随意地问道:“北疆渐稳,然匈奴败而不伤根,终究是心腹之患。依二位之见,未来当如何应对?是主动出击,犁庭扫穴,还是以守为主,徐图发展?”
这是一个战略性的问题,也是在进一步试探二人的态度和战略眼光。
灌婴不假思索:“陛下!匈奴人欺软怕硬!此次雁门之败,已丧其胆!臣以为,当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便发大军出塞,直捣单于王庭,彻底解决北患!这才是一劳永逸之法!”他的想法充满了进攻性。
韩信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周勃。
周勃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灌侯勇略,老臣佩服。然,塞外草原,万里无际,匈奴逐水草而居,机动性远胜我军。劳师远征,补给艰难,若其避而不战,或以游骑骚扰粮道,我军恐陷入困境。昔年蒙恬北击匈奴,筑城设塞,亦是以守为本,步步为营。老臣以为,当前之策,仍应以巩固边防、发展国力为要。待我朝府库充盈,马政大成,边军精锐尽出,方有与匈奴决战于漠北的把握。在此之前,可多派精骑,如柴武大都护那般,不断袭扰,削弱其部众,消耗其实力。”
他的策略更偏向稳健和持久。
韩信听着,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他既欣赏灌婴的锐气,也认同周勃的老成。
“二位卿家所言,皆有道理。攻守之道,存乎一心。何时该守,何时该攻,需审时度势。” 他举起酒杯,“来,满饮此杯!今后戎机,还需多多倚仗二位!”
宴席在看似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但周勃回到府中,独坐书房时,眉头却并未舒展。皇帝今日之问,看似咨询,实则深意重重。他感觉到,这位年轻的帝王,其雄心绝不止于守住现有的江山。那双平静的眼眸背后,隐藏着吞吐天地的野心。而自己,已然被卷入这架隆隆向前的战车之上,前途是更加显赫的功名,还是万丈深渊?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一片凝重。
帝心似海,难测其深。而宫闱深处,由一份“存疑”记录引动的暗流,也正在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