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县将军府内,空气凝滞如铁。韩信伫立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代表柘县的那个标记上,仿佛能穿透这冰冷的图示,亲眼看到那远在百里之外的惨烈搏杀。传令兵浑身浴血,甲胄残破,一个接一个地飞驰而入,带来或零碎或紧急的战报,每一个字都带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
“报——!项声登城,连斩我军三名校尉,左翼城墙告急!”
“报——!赵贲将军率锐士营顶上,与项声部陷入混战,伤亡惨重!”
“报——!楚军吕公车已逼近西门,守军以火油拒之,暂时阻其靠墙!”
“报——!北门瓮城遭投石集中轰击,出现裂痕,周海将军正亲自督战填补!”
每一个消息传来,都让书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一分。孙守仁、陈牧等文官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却强自镇定地记录着,协调着后方所能提供的一切支援。韩信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那紧抿的唇线和偶尔跳动的太阳穴,泄露着他内心同样翻江倒海般的焦灼。他知道,自己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会通过这无形的网络,放大传递到前线,动摇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军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再次前来请示的钟离宁下令:“传令柘县,告诉周海、李必、赵贲,我不要过程,只要结果!柘县必须守住!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把楚军给我钉死在城墙之下!另,通知骆甲,谯县、苦县守军,提高警惕,做好随时支援或接应溃兵的准备!虽然……我不希望用到后者。”
“诺!”钟离宁领命,转身疾步而出。
韩信的目光再次落回舆图,手指无意识地在柘县周围划着圈。他在进行一场豪赌,赌赵贲和锐士营能用血肉之躯挡住项声这头疯虎,赌周海、李必能在崩溃边缘稳住防线,赌墨雪的器械能持续发挥奇效,更赌……楚军久攻不下,士气会先于守军衰竭。
……
柘县城头,此刻已彻底化为人间炼狱。
项声登城的那一段城墙,成为了死亡漩涡的中心。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汇聚成溪流,沿着城墙的缝隙汩汩流淌,浸透了砖石,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的恶臭。
赵贲手持环首刀,浑身浴血,甲胄上布满了刀砍戟划的痕迹,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兀自淌着血,但他恍若未觉,眼中只有那个在楚军中左冲右突、如同魔神般的身影——项声!
“项声!拿命来!”赵贲咆哮着,带着锐士营最精锐的一队士卒,如同楔子般狠狠凿入项声所在的战团。
项声刚将一名试图从侧面偷袭的锐士营什长连人带盾劈成两半,闻声回头,看到赵贲,狰狞一笑:“又来一个送死的!”他长戟一摆,荡开几支刺来的长枪,竟不闪不避,迎着赵贲便冲了过来!
“当——!”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炸响!赵贲的环首刀与项声的长戟狠狠碰撞在一起,火星四溅!赵贲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从刀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整条右臂都酸麻不止,脚下踉跄着连退三步才勉强站稳,心中骇然:“这厮好大的力气!”
项声也是微微一愣,他这一戟含怒而发,寻常将领根本接不住,没想到这看似不起眼的敌将竟能硬抗下来,只是退了几步。“有点意思!”他狂笑一声,长戟如毒龙出洞,再次席卷而来,戟影漫天,将赵贲完全笼罩。
赵贲咬紧牙关,将韩信托蒯彻寻来的军中搏杀之术发挥到极致,刀光护住周身,以巧卸力,以快打慢,竟在项声狂暴的攻势下勉强支撑了下来。但他身边的锐士营士卒却没有这般实力,在项声亲卫和后续登城楚军的围攻下,不断有人倒下,防线在一步步被压缩。
与此同时,其他段的城墙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龙且指挥着楚军,不计伤亡地猛攻,重点打击那些守城器械所在的位置。一架转射机被楚军集中火箭点燃,操作它的五名士卒全部殉国。一段女墙被投石机砸塌,守军暴露在楚军弓弩之下,死伤枕藉。
周海声音早已嘶哑得说不出话,只能靠手势和亲卫传令,哪里危急就冲向哪里,他如同救火队员,一次次将即将崩溃的防线勉强稳住。李必则负责调度兵力、补充物资,嗓子喊出了血,眼睛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墨雪改进的器械仍在发挥着重要作用。又一架吕公车试图靠近时,被集中使用的夜叉檑连续撞击,其底部支撑结构受损,倾斜着卡在城墙脚下,无法再前进,成了守军弓弩手的活靶子。改进型守城弩不时发出致命的咆哮,精准地点杀着楚军阵中的军官和旗手,扰乱其指挥。
然而,守军的伤亡实在太大了。预备队早已投入,连负责运输物资的民壮都拿起了武器,填补到缺口上。箭矢、滚木、礌石消耗速度惊人,后方运送的速度渐渐跟不上消耗。更可怕的是,持续的高强度搏杀,让守军将士的体力与精神都逼近了极限。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残存的守军中悄悄蔓延。
夕阳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与城头流淌的鲜血相互映照,显得格外刺目。楚军的攻势,在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后,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但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项声与赵贲的对决也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赵贲身上又添了数道伤口,最重的一处在肋下,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动作明显迟缓下来,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项声虽然勇猛,但久战之下,体力亦有不支,身上也挂了彩,只是不如赵贲严重。
“死吧!”项声看准一个破绽,长戟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刺赵贲心口!这一戟,快、狠、准,已是强弩之末的赵贲,似乎再也无法避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保护将军!”一名浑身是血、断了右臂的锐士营老卒,猛地从旁边扑了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抱住了项声刺出的长戟戟杆!
“噗嗤!”长戟穿透了他的胸膛,但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死死箍住戟杆,为赵贲争取了那电光火石的一瞬!
“老王!”赵贲目眦欲裂,怒吼一声,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合身扑上,手中环首刀不管不顾地朝着项声的脖颈抹去!
项声也没料到有人如此悍不畏死,戟被抱住,一时无法抽出,眼见刀光袭来,只得奋力侧身闪避。
“嗤啦!”刀锋擦着项声的肩甲划过,带起一溜火星,虽未重伤,却也划开了一道血口,剧痛让项声闷哼一声。
“找死!”项声暴怒,一脚踹开那名已经气绝却仍抱着戟杆的老卒尸体,猛地抽出长戟,就要将力竭的赵贲斩杀。
然而,就在这时,城下传来一阵急促而凄厉的鸣金之声!那是楚军收兵的信号!
项声动作一滞,不甘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赵贲,又环顾四周,只见城头守军虽然摇摇欲坠,却依旧在拼死抵抗,楚军士卒也已是强弩之末,伤亡远超预期。他恨恨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知道今日已无法竟全功。
“撤!”项声不甘地大吼一声,在亲卫的掩护下,沿着云梯退了下去。
如同潮水退去,楚军的攻势戛然而止,残存的楚军如同退潮般撤离了城墙,留下满地狼藉和堆积如山的尸体。
城头上,还活着的守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守住了?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劫后余生的哽咽,随即,这哽咽汇成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混杂着痛苦与庆幸的哭声。没有人欢呼,只有无尽的疲惫与悲伤。
赵贲用刀拄着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身边寥寥无几、个个带伤的锐士营弟兄,看着城头遍布的自己人与敌人的尸体,看着那被鲜血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地面,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也不禁红了。他活下来了,但他的许多兄弟,永远留在了这个黄昏。
周海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在亲卫的搀扶下巡视城头,清点伤亡,组织人手抢救伤员,加固破损的城防,防备楚军夜袭。他知道,今天的战斗,只是暂时击退了楚军,龙且和项声绝不会善罢甘休。明天,后天……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笼罩了饱经摧残的柘县。城头点燃了火把,火光跳跃,映照着守军们疲惫而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城下远处楚军营寨连绵的灯火。一种悲壮而惨烈的气氛,弥漫在血腥的夜空之下。
消息传回谯县,韩信紧绷了一天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沉重。柘县守住了,但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他知道,这远未结束。他必须立刻筹划下一步,如何为柘县续命,如何在这绝境中,寻找到一丝反败为胜的契机。
潜龙的利爪,已在血火中磨砺得更加锋利,但龙身,也已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