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退兵的鸣金声,在柘县城头幸存的守军听来,不啻于仙乐。但这一次,退却的楚军不再像上次那样带着不甘与重整旗鼓的意图,而是弥漫着一种近乎溃败的恐慌。项声将军生死不知,那从天而降、摧城裂石的恐怖一击,彻底打碎了楚军士卒的胆气。撤退的队伍混乱不堪,人人争先恐后,仿佛慢一步就会被那不知名的巨炮再次锁定。
龙且立于帅旗之下,脸色铁青,紧握缰绳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没有阻止队伍的混乱,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派出督战队弹压。因为他知道,军心已散,强行约束只会引发更大的骚乱。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硝烟尚未散尽的柘县城头,尤其是城内那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兽蹲伏般的投石机轮廓,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无力感。
“韩信……墨家……”龙且咬牙切齿。他万万没想到,固若金汤的柘县,竟然会因为一个女子和一件前所未见的器械,硬生生扛住了他与项声的联手猛攻,甚至反过来重创了己方。
“将军!项声将军他……”一名亲卫校尉仓皇来报,声音颤抖。
龙且心头一紧,厉声问道:“情况如何?”
“重伤!胸骨碎裂,内腑受创,呕血不止!随军医官说…说恐有性命之忧,即便能救回,也…也多半废了!”校尉带着哭腔回道。
龙且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从马背上栽下。项声不仅仅是勇将,更是项氏宗亲,他若死在此地,自己如何向霸王交代?即便不死,一个废掉的项声,对楚军的士气打击同样是毁灭性的。
“不惜一切代价,救治项声将军!”龙且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沙哑。他知道,这更多是一种姿态,项声的伤势,在这个时代,几乎等同于死亡通知书。
他强打精神,收拢败兵,退回大营。清点下来,今日一战,伤亡又添近三千,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在那巨石一击及其引发的混乱中造成的。更重要的是,军中弥漫的恐惧情绪,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消除。那架恐怖的投石机,已经成了所有楚军士卒心中的梦魇。
“将军,如今士气低落,项声将军重伤,是否……暂缓攻势?”一名偏将小心翼翼地建议。
龙且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想暂缓?但霸王的催促进军的命令一道紧过一道,河北张耳坐大的消息恐怕也已传开,他龙且在此顿兵坚城之下,损兵折将,若再无进展,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又一封来自彭城的急报送抵龙且手中。信是范增亲笔所写,语气比项羽更加急切,详细分析了河北局势的严重性,明确指出若不能迅速解决淮泗问题,抽调主力北上,则赵国故地恐将彻底脱离掌控,届时楚军将陷入东西两线作战的泥潭。信中最后写道:“……淮泗之韩,疥癣之疾;河北之张,心腹之患。望将军速决,切勿因小失大,致霸王基业动摇!”
这封信,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龙且心中最后的犹豫。他不能再在这里跟韩信耗下去了!必须做出决断!
当夜,龙且大营灯火通明,将领会议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撤军?”有将领惊呼,难以置信,“我军虽受挫,然主力尚存,岂能因一战之失,便弃城而走?霸王怪罪下来……”
“不撤,又能如何?”另一名较为清醒的将领反驳,“士卒畏敌如虎,攻城器械损毁严重,项声将军重伤,士气已堕!强行再攻,不过是徒增伤亡!更何况,霸王急需兵力北上,我等岂能在此空耗?”
“可是柘县已残破至此,只要再……”
“再攻?拿什么攻?你没看见那巨炮之威吗?谁能保证它不会再次发射?届时死的又是谁?”
帐内争论不休。龙且端坐主位,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众人声音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传令,明日拂晓之前,拔营起寨,撤回砀山。”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向龙且。
“将军,三思啊!”有老将痛心疾首,“就此退兵,前功尽弃啊!”
龙且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目光如刀般扫过众人:“前功尽弃?难道要等到全军覆没,让霸王无兵可用,才是尽忠吗?河北张耳,才是心腹大患!韩信……不过是仗着城防与奇技淫巧,暂得喘息而已!待我助霸王平定河北,整合大军,回头再来收拾他,易如反掌!”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事已定,无需再议!撤退之前……执行‘断尾’计划。”
听到“断尾”二字,帐内所有将领脸色都是一变。所谓“断尾”,便是将重伤难以行动,以及部分被认为是累赘的士卒……舍弃。这是极其冷酷,却也是在败退中保存主力的常见手段。
“将军,这……”有人不忍。
“执行命令!”龙且闭上眼,挥了挥手,语气中充满了疲惫与决绝,“为了大局,些许牺牲,在所难免。”
……
柘县城头,守军度过了相对平静,却无人能够安眠的一夜。周勃、骆甲强撑着伤体,督促士卒抢修被巨石砸塌的城墙豁口,同时严密监视着楚军大营的动向。
黎明前夕,负责了望的哨兵突然发现,远处的楚军大营火光移动频繁,人喊马嘶,似乎有大规模调动的迹象。
“楚军……要跑?”周海接到报告,挣扎着来到城头,借着微弱的晨光望去,果然见到楚军营寨正在拆除,大队人马已经开始有序地向北移动。
“想跑?没那么容易!”骆甲眼中闪过厉色,“主公严令,需尽可能消耗楚军有生力量!末将请命,率还能行动的弟兄,出城追击,咬住其尾巴!”
周海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沙哑:“不可……穷寇莫追。龙且非庸才,撤退必有章法,恐有埋伏。且我军……已是强弩之末,无力野战。能逼退龙且,已是万幸。立刻将此消息,飞马报与主公!”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楚军大营已几乎空无一物,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些来不及带走的辎重。龙且率领着尚且完整的主力,押送着部分粮草和项声(置于特制的软榻上,由亲卫轮流抬着),迅速向北退去。而被选为“断尾”的数千伤兵和部分老弱,则被遗弃在空营之中,他们茫然、绝望地看着主力远去,发出阵阵哀嚎。
不久,韩信在谯县接到了柘县传来的捷报与龙且退兵的消息。
“龙且退了……”韩信放下战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他知道,淮泗之地,最危险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主公,是否派兵接收楚军遗留营寨,收拢其伤兵?”孙守仁请示。
韩信想了想,道:“派兵接收营寨,清点缴获。至于楚军伤兵……”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甄别一下,轻伤且愿降者,可收容医治,日后编入辅兵或屯田。重伤不治或不愿降者……给予些食水,任其自生自灭吧。我军如今,也无力负担太多俘虏。”
乱世的人命,便是如此廉价。一场惨胜,背后是无数家庭的破碎,是堆积如山的尸骨。韩信虽然赢了这一局,逼退了强敌,但他深知,自己付出的代价同样惨重,而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龙且断腕求生,保留了主力,北上去应对更大的危机。而韩信,则赢得了宝贵的休养生息和发展的时间。潜龙,终于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度过了化形前最猛烈的一道雷劫,但它知道,真正的风云,才刚刚开始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