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咸阳,本应万籁俱寂,此刻却笼罩在一种肃杀的氛围中。没有灯火通明的喧闹,只有黑暗中压抑的骚动。城门洞开,火把在夜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凝重而坚毅的面孔。
卫将军赵贲顶盔贯甲,驻马于北门之外,身后是沉默如林的两万大军。骑兵的战马偶尔打着响鼻,刨动蹄子,步兵的戈矛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霹雳营的那一都人马携带着以油布严密包裹的火器与弹药车,位于队列中段,显得格外沉重。
没有誓师的豪言,没有送别的酒盏。赵贲目光扫过自己麾下的儿郎,猛地拔出佩剑,斜指北方漆黑的夜空,声音穿透夜幕:
“出发!”
命令简短有力。大军如同苏醒的巨蟒,开始蠕动,铁甲碰撞声、脚步声、马蹄声、车轮滚动声汇聚成一股低沉的洪流,涌出城门,踏上通往北方的驰道。火把的光芒在队伍中蜿蜒,如同一条奔向战火的火龙,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城门在队伍末尾通过后,轰然关闭,落栓的声音沉重,仿佛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咸阳乃至关中,都像一张逐渐绷紧的弓弦。
卫尉府和中尉府的兵士日夜巡逻,街巷之间气氛凝重。市面上的粮食、布匹价格开始出现波动,虽有大司农衙门出面平抑,但人心惶惶可见一斑。通往北方的各条官道上,信使往来奔驰,蹄声急促,带来不同来源、真假难辨的消息。
“听说雁门还在死守,但伤亡惨重……”
“匈奴人攻城不下,开始分兵劫掠周边乡邑了!”
“栾布的东路军到哪儿了?”
“柴武大都护在云外出击,烧了匈奴一个粮草囤积点!”
流言蜚语在坊间悄悄传播,每一次军报抵达皇宫,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
瑶光宫内,更是如此。
尽管宫规森严,禁止妄议朝政,但北疆大战的消息如同无形的风,还是钻入了这四方宫墙。女史们虽不能明着讨论,但眉宇间的忧色、私下交换的眼神,都透露着内心的不平静。家族在北疆的,自然忧心如焚;即便无关的,也深知一旦国势倾颓,覆巢之下无完卵。
张姓女史明显安静了许多,不再如往日那般张扬,时常望着北方出神,其父毕竟是一郡都尉,若战事扩大,难免被征调。苏姓女史则更加沉静,只是督促着相熟的女史们安心习礼、读书,言道:“我等身处宫闱,无法上阵杀敌,唯有时刻谨言慎行,不为陛下添乱,便是尽忠。”
林仙丽则比旁人更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牵挂。那日清凉殿的经历,如同烙印刻在她心里。陛下那瞬间爆发的冰冷杀意,以及随后在朝堂上展现出的、足以调动整个帝国的决断力,都让她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有了更复杂的认知。他不仅是掌控她们这些女史命运的人,更是肩负着整个国家安危的重担。
她偶尔会想起自己关于“恩威并施”的浅见,在北方如此酷烈的战事面前,显得何等苍白。真正的威,是尸山血海打出来的;真正的恩,或许要在铁与火之后才能施予。她更加沉默,除了日常功课,便常常独自临窗写字,写的多是《诗经》中《秦风·无衣》之类的篇章,笔下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沉郁顿挫之气。
五日后,第一批由大司农召平亲自督运的粮草,在五千民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驶出咸阳,取道渭水。
与此同时,北疆的军报也开始更密集地传来,内容却愈发令人揪心。
清凉殿(现已成为临时战时指挥中枢)
尉缭子、蒯彻、随何等重臣几乎常驻于此,舆图上标记的敌我态势在不断更新。
“陛下,赵贲将军急报!”一名郎官快步送入军报,“大军已过河东,正急速北上。然沿途发现小股匈奴游骑,骚扰粮道,虽未造成大损,但迟滞了行军速度。且……据太原郡回报,雁门郡城情况不明,已三日无确信消息传出,恐……”
话未说完,但意思不言自明。雁门可能已经失守,或者处于最后关头。
韩信盯着舆图,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紧抿的唇角显示着他内心的波澜。“栾布呢?”
“镇东将军已过飞狐径,前锋已抵达代郡边境,与匈奴小股警戒部队发生接触,斩首百余。然代郡境内匈奴游骑众多,栾将军担心孤军深入被围,行进颇为谨慎。”
“告诉栾布,朕不要他谨小慎微!朕要他看到匈奴主力的尾巴!大胆穿插,做出直捣其王庭的架势!就算啃不下硬骨头,也要把声势给我造足!”韩信声音冷硬,“再传令赵贲,抛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轻装疾进!告诉他,朕不要听过程,只要结果!雁门,必须救下!”
“诺!”
这时,一直负责情报汇总的随何面色凝重地呈上一份绢书:“陛下,麦风司从百越方向传回密报。西瓯、骆越等部首领近日频繁会面,虽无明确异动,但其境内对我商队的盘查明显加强,且……有疑似匈奴使者打扮的人曾在边境出现。”
殿内气氛瞬间一凝。
北疆战事正酣,南疆百越竟也与匈奴有所勾连?
蒯彻沉声道:“陛下,此乃意料之中。匈奴欲南侵,必会多方牵制。百越畏威而不怀德,见北疆战事不利,难免心生异志。随大夫此前宣抚,恐效果大打折扣。”
尉缭子老谋深算,接口道:“好在陈胥已镇守南郡,武关、鲁阳关皆在我手。百越纵然有异心,短时间内也难以形成大患。当前首要,仍在北疆!只要北疆能稳住,甚至取胜,百越宵小,自会收敛。”
韩信目光幽深,手指在舆图的百越区域轻轻一点,随即又重重落在雁门位置。
“传令陈胥,南郡戒备等级提升至二级,严密监视百越动向,必要时,可先发制人,剿灭其边境哨探,以示警告!”
“再给柴武发一道严令:十日之内,朕要看到匈奴至少一个王庭直属部落的营地被焚毁的消息!告诉他,北庭铁骑的刀,该见见血了!”
压力,如同层层乌云,不断累积,从北疆蔓延至南疆,最终都汇聚于咸阳这座中枢,压在御座之上那个玄色身影的肩头。
战争的走向,不仅关乎边境安危,更牵动着朝堂的神经,甚至后宫每一个人的命运。林仙丽那日渐沉静的目光里,所映照的,正是这风暴中心,越来越急促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