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咸阳宫苑内繁花似锦,柳絮纷飞,一派升平景象。然而在这片祥和之下,暗流从未止息。椒房殿作为中宫所在,更是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林皇后册立已有时日,其腹中皇嗣,早已不是简单的血脉延续,而是关乎国本安定、新朝正统性的象征。一个嫡出的皇子,将彻底堵住那些关于“得位不正”、“根基未稳”的窃窃私语,为天熙朝打下最坚实的传承基石。无论是朝堂上历经风雨的老臣,还是后宫中心思各异的妃嫔,亦或是宫外那些仍在观望的旧势力,都清楚这一点。
这一日,椒房殿内气氛如常,却隐含着比往日更甚的谨慎。林皇后端坐于窗边的软榻上,午后暖阳透过精雕的棂花,在她略显丰腴的身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手中拿着一卷《诗经》,却并未细看,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尚未明显隆起的小腹,眉宇间凝聚着一丝属于母亲的柔和,更沉淀着一份属于皇后的沉重。
丹霞悄步上前,将一盏温热的药膳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低声道:“娘娘,时辰到了,这是吴太医斟酌了许久才定下的安胎补气方子,用的是陛下特赐的雪山血燕,最是温和滋补。”
林皇后微微颔首,放下书卷。自确认有孕以来,她的饮食起居便被置于铁桶般的防护之下。所有食材由少府专供,经丹霞及另外两名绝对可靠的心腹宫女三道查验,再由小厨房专人烹制,连煎药用的水、柴都有定规。吴太医每隔三日必来请脉,调整方剂,可谓慎之又慎。
她执起玉勺,舀起一勺色泽莹润的羹汤,正要送入口中,动作却微微一顿。不知是否错觉,今日这血燕的气息,似乎比往日更浓郁几分,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非药非花的异样甜香。她抬眼看向丹霞:“今日这血燕,与往日可是同一批?”
丹霞连忙回道:“回娘娘,正是三日前陛下赏下的那一批,奴婢亲自查验过封条,绝无问题。烹制时也一直守在旁边,未曾离开半步。”
林皇后闻言,心下稍安,许是自己近日思虑过甚,有些疑神疑鬼了。为了腹中孩儿,也为了稳住这来之不易的局势,她不能自乱阵脚。她不再犹豫,将那勺羹汤送入口中。
温热的汤汁滑入咽喉,初时并无异样。然而,就在她准备舀第二勺时,一股毫无征兆的、尖锐如刀绞般的剧痛,猛地自下腹炸开!
“呃啊——!”
玉勺脱手,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林皇后整个人蜷缩起来,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冷汗如同泉水般从额头、鬓角涌出,顷刻间浸湿了内衫。她一只手死死抓住榻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痉挛般地护住小腹,那里传来的猛烈下坠感,让她仿佛能听到生命流逝的声音。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丹霞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前扶住林皇后几乎软倒的身子,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她看到皇后裙裾上迅速洇开的那抹刺目暗红,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痛……孩子……我的孩子……”林皇后牙关紧咬,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而充满恐惧的呻吟,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不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孩子的重要性,这不仅是一个母亲的本能,更是一个皇后对自身地位、对皇帝威望、对新朝稳定的清醒认知。若此胎不保,那些被暂时压制下去的暗流,必将以更凶猛的方式反扑!她甚至能想象到朝堂上那些隐含质疑的目光,后宫那些幸灾乐祸的窃笑……
“快!封锁椒房殿!所有宫人不得随意走动!速传吴太医!快!去宣室殿……想办法悄悄禀报陛下,就说……就说本宫突发急症!”丹霞毕竟是经过风浪的,强自镇定下来,嘶哑着声音下达一连串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她与另外两名心腹宫女手忙脚乱地将林皇后搀扶到内殿的凤榻上,那明黄色的锦褥,此刻却仿佛成了不祥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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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内,韩信正在与丞相蒯彻、太尉尉缭子商议南疆互市的具体细则以及北疆柴武最新送来的关于“西极商会”的密报。一名内侍面色惶急地小步趋入,在御前太监耳边低语了几句。御前太监脸色骤变,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在韩信身边低声禀报。
“咔嚓!”
韩信手中那支御笔朱批的紫檀狼毫,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生生捏断!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深邃的眼眸中先是瞬间的茫然,随即被一股足以冰封火焰的暴怒取代!案几上的奏章被他的衣袖带落,散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
“陛下?”蒯彻与尉缭子皆是一惊,他们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态。
韩信没有解释,甚至没有看两位重臣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退下!”
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与寒意。蒯彻与尉缭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敢多问,立刻躬身退出大殿。
“摆驾椒房殿!”韩信的声音如同万年寒冰,每一步踏出,都带着雷霆将至的毁灭气息。龙袍的广袖无风自动,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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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内已乱作一团。吴太医被两名内侍几乎是架着飞奔而来,他年事已高,这一路疾跑让他气喘吁吁,但一看到凤榻上林皇后的情形,以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他的脸瞬间也变得和林皇后一样惨白。
“吴太医!快!快救救娘娘!救救龙嗣!”丹霞带着哭音喊道。
吴太医扑到榻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颤抖着手指搭上林皇后冰冷滑腻的腕脉。指尖传来的脉象混乱、急促而虚弱,那原本圆滑流利的滑脉几乎感觉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断绝的涩脉!他又迅速查看了林皇后的面色、舌苔,尤其是那不断渗出的暗红色血液,他的心直往下沉。
“如何?!”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在吴太医身后响起。
吴太医浑身一颤,回头看见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的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的杀意,让他几乎瘫软在地。他以头触地,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陛……陛下!娘娘……娘娘这是误服了极烈性的活血堕胎之物!胞宫受损,血海逆冲……龙嗣……龙嗣危在旦夕!臣……臣无能啊!”
“危在旦夕?”韩信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意思是,还没死?”
吴太医一愣,随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忙道:“尚……尚有一线生机!只是……只是万分凶险!需立刻用重剂吊住娘娘元气,固摄胞宫,或许……或许还能挽回!”
“那还等什么?!”韩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用!用最好的药!太医院所有珍藏,尽管取用!若需什么世间罕有的药材,告诉少府,告诉王瑕!朕只要一个结果——朕的皇子,必须活着!”
他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殿内每一个瑟瑟发抖的宫人:“听着,若龙嗣有失,椒房殿内外,所有经手饮食、汤药、器物的宫人,有一个算一个,悉数殉葬!包括你,吴守正!”
“臣……臣万死!”吴太医磕头如捣蒜,冷汗已将他后背的官袍浸透。他知道,这不是威胁,这是天子的旨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丹霞和宫女们更是面无人色,她们深知,皇帝此言绝非戏言。
吴太医不敢再有丝毫延误,强忍着恐惧,爬起身来,迅速开出方子:“快!取百年以上的野山参,立刻煎煮参汤吊气!取艾绒,灸至阴、三阴交诸穴,温经止血!再取老奴特制的‘固元金针’来!”
整个太医院都被惊动了,所有当值的太医都被火速召入椒房殿偏殿待命,各种珍藏的救命药材被药童们捧着,在宫道上奔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与一种无形的恐慌。这番动静,再也无法掩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传遍了整个宫闱,乃至前朝。
后宫各处,妃嫔们神色各异,有关心,有担忧,但更多的,是隐藏在垂眸敛目下的揣测与算计。前朝得到风声的官员们,亦是心思浮动,尤其是那些与旧势力有所牵连,或是对新朝仍存疑虑之人,无不暗中关注着椒房殿的动向。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其生死已然牵动了无数人的神经。
参汤很快煎好,由丹霞亲自喂林皇后服下。吴太医手持金针,凝神静气,分别刺入林皇后四肢及腹部的几处关键穴位,手法快、准、稳,试图以针法强行稳固那即将流失的胎元。同时,艾灸的温热气息也在特定穴位升起,试图驱散那侵入胞宫的寒意。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浓重的药味中一点点流逝。韩信始终立于榻前,身影如山,面无表情,唯有那紧抿的薄唇和眼底深处翻涌的墨色,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他看着林皇后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偶尔掠过的抽搐,一种混杂着愤怒、焦灼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刺痛感,在他心中蔓延。
这不仅关乎他的子嗣,更关乎他的威严,关乎这刚刚步入正轨的王朝的稳定。若嫡长子就此夭折,那些被他以铁腕暂时压下的质疑声,必将甚嚣尘上。他韩信,可以不在乎些许流言蜚语,但他不能容忍有人以此动摇国本,挑战他的权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吴太医再次搭上林皇后的腕脉,凝神感受了许久,终于长长吁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转身对着韩信,虽然依旧疲惫惶恐,但语气中却带上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陛下……苍天庇佑!血……血止住了!脉象虽仍虚弱,但滑脉之象……重现了!龙嗣……龙嗣保住了!”
殿内凝滞的空气仿佛瞬间流动起来,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泣,那是丹霞和几名宫女喜极而泣。
韩信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松动,但他眼中的寒意并未消散,反而更加锐利。他看向榻上,林皇后似乎因为药力和针灸的作用,陷入了昏沉的睡眠,呼吸虽微弱,却已平稳了许多,那只无意识护在小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保住,只是开始。”韩信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王瑕。”
如同幽灵般,麦风司指挥使王瑕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阴影处,躬身应道:“臣在。”
“查!”韩信只吐出一个字,却蕴含着滔天的杀意,“给朕掘地三尺!从尚食局的食材来源,到熬药的每一道工序,再到这椒房殿内可能接触到的所有物件、所有人!朕要知道,是谁,用何种手段,把手伸到了朕的皇子身上!”
“臣,遵旨!”王瑕垂首,眼中寒光凛冽。他知道,这将是一场席卷整个宫廷乃至牵连前朝的血雨腥风。
次日黎明,三道旨意如同惊雷,震彻了尚未从昨夜恐慌中完全恢复的宫闱与前朝:
第一,太医令吴守正晋位三品,赐金牌,可随时入宫请脉,专司椒房殿皇后及皇嗣一应脉案,太医院上下需全力配合,所需药材器物,少府优先供给,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第二,麦风司指挥使王瑕,授“肃清宫闱”特旨,有权彻查六宫二十四衙门所有人员、账目、物资流通,凡有可疑,皆可先拿后奏!
第三,钦天监择选最近吉日,皇帝将亲赴南郊祭天,为皇后及皇嗣祈福,告慰祖宗!
这三道旨意,一道比一道强硬,一道比一道意味深长。它不仅是对昨夜事件的有力回应,更是皇帝借此机会,向所有明里暗里的敌人发出的最强硬宣言:这个孩子,他保定了!任何敢于触碰逆鳞者,必将承受天子之怒!
那个尚在母腹中、历经劫难得以保全的皇嗣,此刻已不仅仅是一个未来的皇子,更是一柄已然出鞘的、悬在无数人头上的帝刃!它的存在,它的安危,将直接决定未来朝堂与后宫的血色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