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宫首次朝会定下的基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崭新的天熙城荡开层层涟漪。随后的一个月,这座帝国新都进入了紧张而有序的“磨合”与“填充”期。春意渐浓,渭水两岸柳色新绿,而比自然生机更为蓬勃的,是这座巨城逐渐加速的人间烟火。
“人气”之聚,首在安居。
京兆尹府新官上任,第一把火便烧向了最棘手的官舍民宅分配。依据晋王韩继“公平透明、兼顾特殊”的原则,一套详尽到近乎琐碎的分配方案被张榜公示于各衙门及新设的“民情告示栏”。方案以衙门为单位抽签划区,再按品级、家口数细分房舍,甚至考虑了朝向、楼层(虽然此时高层建筑极少)。对家眷众多、确有困难的官员,可单独呈报,由丞相府、京兆尹及晋王政事堂参议三方合议后微调,但理由必须公示。
此策一出,虽有抱怨抽签手气不佳者,有嫌新房不如咸阳旧邸轩敞者,但绝大多数官员松了口气——至少规则明确,机会均等。很快,皇城外东北、东南两片新落成的“崇仁”、“安业”等坊内,开始热闹起来。车马络绎,行李搬运,家眷安置,仆役奔走。新刷的坊墙内,炊烟一日多过一日,孩童的嬉闹声、邻里间的寒暄声渐起。随迁官吏的心,随着家宅的安顿,渐渐落在了这片新的土地上。
普通百姓的迁移更为自发,却也受益于政策引导。朝廷宣布,天熙城内新辟的“常乐”、“丰裕”等平民坊区,前三年赋税减半,并提供低息借贷助其修建简易宅院;对于有一技之长的工匠、郎中、塾师等,经考核后可直接授予城内户籍,并安排营生。告示贴出,关中乃至邻近郡县的百姓闻风而动。渭水码头上,除了官方的漕船,民间的客船、货船也日益增多。天熙城十二座城门,每日进出的人流车马川流不息,城门口的税吏忙得不亦乐乎,但脸上带着笑意——这是活生生的“人气”,也是未来税赋的源泉。
“活水”之通,关乎命脉。
墨雪坐镇的“营造司”压力最大。永熙宫及核心官署的完美亮相只是开始,维持整座巨城日常运转的系统性工程才是真正的考验。她亲自带着格物院学徒和工匠,沿着纵横交错的陶制排水暗渠,一段段检查疏通;在太仓、常平仓等关键仓库,测试新设计的通风防潮机关;校准遍布全城的巨型漏刻和更鼓,统一时间。
漕运是另一条生命线。大司农召平之子召奴,如今已是大司农丞中的干吏,被专门派来协调新都粮秣物资供应。他整日泡在“万石码头”,调度船只,清点库存,与将作监合作改进吊装器械。渭水与通往城内的漕渠,舟楫往来,昼夜不息,将南方的稻米、江淮的布帛、巴蜀的漆器、山东的盐铁,源源不断地输入这座胃口巨大的新城。
商业的“活水”也开始涌动。东、西二市虽然商户还未完全填满,但已有胆大的商贾提前入驻,支起摊位,叫卖着从各地运来的货物。朝廷适时宣布,迁都元年,市税减征三成,并简化入市手续。很快,两市开始出现熙攘景象,虽然远未达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讨价还价声、吆喝声、骡马嘶鸣声交织,已然初具商业活力。
然而,正如韩继所预料的,“新旧隔阂”与“权力空窗”的隐患,也在这片蓬勃之下悄然滋生。
这一日,韩继正在政事堂参议署内处理文书,随明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风尘仆仆的蒯通。
“殿下,出事了。”随明低声道,“今日清晨,东市发生斗殴,数人受伤。涉事双方,一方是新近从淮泗迁来的绸缎商,另一方是本地(指关中)的绢帛行会中人。冲突起因是定价纠纷,新商欲低价抢占市场,旧行会认为其坏了规矩,言语冲突继而动手。”
韩继眉头一皱:“京兆尹府如何处理?”
“已将斗殴者收押,正在审问。但此事恐非孤立。”蒯通接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寒意,“据麦风司探查,近日类似新旧商贾、甚至新旧工匠、力夫之间的摩擦,在东西两市及几个主要工地区域,已有十余起,只是规模较小,未起大冲突。背后,似有推手。”
“推手?”
“是。”蒯通点头,“一些咸阳旧族的旁支、姻亲,虽未随迁中枢,但在天熙城置有产业,或是本地行会的幕后支持者。他们看似顺应迁都,实则对新来的、特别是与淮泗元从关系密切的商贾工匠心存排斥,暗中鼓动本地势力排挤新人,维护其原有利益网络。此次东市冲突,便有杜氏远房姻亲经营的货栈影子。此外……”他顿了顿,“随迁官员中,亦非铁板一块。有些原非淮泗嫡系、或因功新进的官员,对随何丞相、周勃太尉等旧勋把持要津,晋王殿下您……权势日重,私下亦有些许微词,认为‘关中旧地,当用关中之人’的论调,在少数人中有所市场。”
韩继面色沉静,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就是“新旧隔阂”,利益冲突与地域观念交织,在权力和资源重新分配之际,必然爆发。那些咸阳旧族的残余势力,虽经打击,但百足之虫,商业和民间的影响网络依然存在。
“京兆尹对此类潜在冲突,可有预案?”他问。
随明摇头:“京兆尹甫一上任,千头万绪,恐难面面俱到,且其本人亦非关中出身,处理此类本地纠纷,或有顾虑。”
“权力空窗便在于此。”韩继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宫城外隐约可见的市井方向,“旧制已弛,新规未深入人心;地方长官权威未立,监察触角尚未完全覆盖市井细微之处。正是牛鬼蛇神作祟之时。”
他沉思片刻,转身下令:“随明,你以政事堂参议名义,行文京兆尹府,对此类涉及新旧冲突的案件,必须秉公执法,从严从快处置,无论涉事者有何背景!同时,建议京兆尹府会同市令,尽快制定统一的商事规则、物价指导及纠纷调处流程,公示于市,令行禁止。”
“蒯通,加派人手,重点监控那些有旧族背景的商号、行会,以及随迁官员中牢骚甚盛者。搜集证据,但暂时不必动手。我们要看清,到底是哪些人在串联,意图何为。若有确凿证据显示其蓄意破坏新都秩序、挑动对立,再行雷霆手段。”
“另外,”韩继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光堵不疏,非为上策。陈应。”
“属下在。”陈应一直在旁记录。
“你与召奴协调,以大司农名义,出面组织几场‘南北货殖交流会’、‘百工技艺观摩’,邀请新旧商贾、匠师共同参与,朝廷可提供场地甚至少许补贴。让新旧面孔在公务场合多打交道,以利促合。同时,让礼部及学官,多宣传‘天熙乃天下人之天熙’、‘四方英才,皆为新朝所用’的理念。”
一系列指令,既有行政强制,又有监察威慑,还有文化疏导,多管齐下。
蒯通领命,却又道:“殿下,还有一事。北军中尉周亚夫将军近日整顿军务,发现部分原属北军、现调入天熙城协防的部队,与灌侯麾下原禁军(多淮泗子弟)之间,亦有些许‘较劲’苗头,多为日常操演、营地分配等琐事,尚未出格,但需留意。”
军队之中也有地域派系痕迹!韩继心中一凛。这比市井冲突更为敏感。
“告知周亚夫,严格军纪,一视同仁。日常较劲可引导为良性竞争,但若有拉帮结派、歧视排挤之举,严惩不贷!可多组织两军协同演练,甚至混合编队执行任务,以战友情谊消融隔阂。”他补充道,“此事,我会适时与灌侯沟通。”
处理完这些纷扰,已是午后。韩继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信步走出署衙,登上宫城一处不高的阙楼。春风拂面,带着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放眼望去,天熙城巨大的棋盘格局尽收眼底。宫城巍峨,坊墙齐整,街道如线,渭水如带。许多地方还有未完工的脚手架,但整体的骨架已然耸立。
他看到远处东市方向升起的淡淡炊烟(应是午市休憩),看到渭水码头上蚂蚁般忙碌的人影,看到新迁入的坊里孩童追逐嬉戏。人气确实在聚集,活水正在流动。这座新城,正以惊人的速度从图纸走向现实,从寂静走向喧闹。
然而,在这片蓬勃的生机之下,那些因利益、观念、出身而产生的细微裂痕,如同精致瓷器上难以察觉的冰纹,已然存在。若不能及时弥合、引导,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演变成深刻的鸿沟,甚至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动摇这新都的根基。
“殿下,陛下传召。”一名内侍悄然来到身后。
韩继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衣袍。他知道,父皇此时召见,多半也与这新都初立后的千头万绪有关。迁都的宏大叙事已然完成,但真正考验治理智慧的细微功夫,才刚刚开始。这座名为“天熙”的巨轮已然启航,而他作为关键的舵手之一,必须时刻警惕水面下的暗礁,确保它驶向更广阔的海洋。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永熙宫深处走去。挑战已然来临,而他,必须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