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色还浸在一片浓墨里，唯有东方天际浮着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像被谁不小心泼了点清水，晕开一片朦胧的亮。平山门那座横跨两山之间的巨大牌坊下，却早已攒动着密密麻麻的人影。
近百个少年少女挤在牌坊前的空地上，年纪多在十二到十六岁之间，一个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眼底却燃着同样的火焰——那是对“仙门”的向往，对“修行”的渴望。他们大多是从方圆千里内的村镇赶来的，有的背着简单的行囊，有的怀里揣着半个干硬的麦饼，寒风卷着山雾掠过，不少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没人肯往后退半步。
人群中，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格外显眼。他叫陈风，来自山下百里外的陈家坳，身上那件灰布短褂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裤脚还沾着未干的泥点。他不像旁人那样焦灼地往前挤，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牌坊上那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平山门”。字是用整块白玉雕琢而成，在熹微的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笔画间仿佛有流光流转，看得久了，竟让人觉得心神都静了几分。
“阿风，你说咱们真能进去吗？”旁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凑过来，他是陈风同村的伙伴陈刚，性子憨直，力气却大得惊人，此刻正紧张地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白。
陈风收回目光，拍了拍他的胳膊：“既来了，就安心等着。平山门广收门徒，总会有个结果的。”话虽平静，他心里却也没底。来的路上，他听人说过，仙门收徒要看“灵根”，有灵根才能引气入体，没灵根的，哪怕再努力也只能当个杂役，一辈子摸不到修行的边。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青石佩，玉佩触手微凉，是母亲临出发前塞给他的，说这是陈家祖传的物件，能避水，让他好生带着。
他正说着，身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咳。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少年朝他们点了点头，这是王平，昨天在路上认识的，据说来自更南边的城镇，见识比他们多些。“别说话了，看那边。”王平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却投向牌坊内侧。
陈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牌坊下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旁，不知何时站了两个身着湖蓝色长衫的青年。那长衫色泽均匀，衣襟处绣着一道细细的银线，像极了山间溪流的纹路——陈风昨晚听客栈老板说过，这是平山门“外门弟子”的服饰。两人背着手，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明明没什么动作，却让原本嘈杂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
就在这时，人群末尾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穿着淡粉色襦裙的少女被挤得踉跄了一下，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几块糕点滚了出来。她惊呼一声，慌忙去捡，却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差点摔倒。少女下意识摸出一张黄纸符箓攥在手里，那是她自制的简易避尘符，虽没什么大威力，却能挡些污秽，是她花了半月功夫才制成的。
“小心点。”陈风离得近，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又弯腰帮她把糕点拾进布包。指尖不经意触到少女手腕，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想来这符箓并非凡物。
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眉眼弯弯的，带着点怯生生的感激：“谢谢你。我叫杨婉秋，也是来……来参加入门的。”她的声音很轻，像山涧的泉水叮咚。
“我叫陈风。”陈风把布包递还给她，刚想说句“不客气”，就听牌坊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吱呀”声——那两扇数丈高的朱漆大门，竟在缓缓向内开启。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随着门缝越来越大，一股清冽的气息从门内涌了出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感，吸入肺腑，竟让冻得发僵的身体都暖和了几分。
“门开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还算有序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近百个少年少女像是被点燃的火药，争先恐后地朝着门内涌去，推搡、叫嚷声此起彼伏，几个瘦弱些的甚至被挤得差点摔倒。陈刚仗着蛮力护在陈风身边，双臂一展就挡开了几个挤过来的人，他常年砍柴练就的力气在此时派上了用场，硬生生在拥挤的人群里护出一片小空间。
“都给我站住！”
一声断喝陡然从门内传来，声音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威压，像一块巨石投入奔涌的河流。那股威压刚一触及众人，原本往前冲的少年们就像被无形的墙挡住，脚下一步也挪不动了，有的甚至因为惯性，身子猛地前倾，又硬生生定在原地，脸色涨得通红。
陈风只觉得一股沉重的气息压在胸口，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下意识地运起村里老人教的那点粗浅吐纳法子，才勉强站稳。他抬眼望去，只见门内台阶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位身着墨蓝色道袍的老者。
那道袍色泽深沉，近黑却透着暗蓝的光泽，领缘处绣着细密的“水绕青山”纹，一看便知身份不凡。老者须发皆白，面容却红润如婴孩，双目半开半阖，目光扫过人群时，没人敢与之对视——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却仿佛能看透人心底的所有杂念。
“平山门乃修行圣地，岂容尔等如此喧哗？”老者声音平淡，却让每个人都觉得那话语就响在耳边，“想入我门，先守我规矩。列队，依次而入。”
话音落下，那股威压便如潮水般退去。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一个个大口喘着气，看向老者的目光里充满了敬畏。刚才还往前挤的少年们，此刻都乖乖地往后退，自觉地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队伍。那两个外门弟子走下台阶，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将队伍整理整齐。
陈风被排在中间位置，他旁边是陈刚，后面跟着王平，杨婉秋则在队伍稍前的地方，正回过头朝他感激地笑了笑。刚才若不是陈刚护着，她恐怕真要被挤散了。
队伍缓缓向内移动，穿过那道巨大的牌坊，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占地极广的青石广场，广场地面由整块整块的青石板铺就，缝隙里连一丝杂草都没有，显然常年有人打理。广场尽头，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宫殿，殿顶覆盖着琉璃瓦，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正是平山门的主峰殿。广场两侧，插着十面颜色各异的旗帜，蓝、红、黄、绿、白、紫……每一面旗帜上都绣着不同的图案，有的是奔腾的水流，有的是燃烧的火焰，有的是缠绕的藤蔓。
“那是十院的旗。”王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显然做过功课，“蓝色是水灵院，黄色是土灵院，白色是风灵院……咱们测试完灵根，就会被分到对应的院里去。听说十院各有侧重，水灵院主修水系功法，讲究灵动流转；土灵院重防御和根基，弟子多是肉身强横之辈。”
陈风点点头，目光在那面蓝色旗帜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从小就喜欢水，村后的那条小河，是他童年最常去的地方。
广场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高约三丈，通体漆黑，表面光滑如镜，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打造的，站在近处，能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气息从碑石里渗出来。石碑前站着一位身着靛蓝色道袍的中年修士，袍角绣着三道水波纹路——看服饰，竟是内门弟子。
“依次上前，将手掌放在测灵碑上，凝神静气。”中年修士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广场，“无需运功，只需放空思绪即可。”
队伍最前面的一个少年紧张地走上前，深吸一口气，将手掌按在了石碑上。
起初，石碑毫无反应。那少年的脸一点点涨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石碑表面忽然亮起一道微弱的黄色光芒，光芒很淡，只在他手掌下方晕开一小片，像块蒙尘的黄玉。
中年修士扫了一眼，淡淡开口：“土系灵根，下等。登记姓名，去西侧队列。”
那少年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乖乖地走到广场西侧，那里已经有外门弟子拿着名册在等候。
接下来，少年们依次上前测试，测灵碑上不时亮起各色光芒。有的亮起红光，却微弱得转瞬即逝；有的亮起绿光，范围比刚才那少年的黄光稍大些；还有几个少年将手掌按上去，石碑始终毫无反应，中年修士只是摇了摇头，便有外门弟子上前，将他们领到广场另一侧——那里，恐怕就是没灵根的队列了。
陈风的心一点点提了起来，手心也开始冒汗。他看着测灵碑上亮起的光芒，心里默默祈祷着。陈家坳世代务农，从未出过修行者，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运气。
“陈刚。”
轮到陈刚了。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石碑前，蒲扇般的大手按了上去。几乎是同时，石碑上亮起一道土黄色的光芒，比刚才那个少年的光芒要亮一些，范围也更大，像一块半浸在水里的黄蜡石。
“土系灵根，下等。”中年修士的声音依旧平淡，“去西侧土灵院队列。”
陈刚挠了挠头，朝陈风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大步走到了西侧。下等就下等，至少有灵根，能留下来了。
“王平。”
王平整理了一下衣襟，从容地走上前。他将手掌轻轻按在石碑上，双目微闭。片刻后，石碑上猛地亮起一道耀眼的白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流动的月华，瞬间扩散开来，几乎覆盖了半个碑面，连空气都仿佛被这光芒吹动，泛起丝丝缕缕的涟漪。
中年修士原本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讶，他往前凑了凑，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打量了王平几眼，才朗声道：“风系灵根，上等！”
广场上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上等灵根，那可是宗门重点培养的料子！
就在这时，广场东侧一位身着藏蓝色锦袍的老者走了过来。锦袍上绣着“百川归海”的暗纹，腰间系着一块玉带，显然是位执事。他走到王平面前，捋了捋胡须，笑道：“好个上等风灵根，根骨不错。老夫是风灵院的执事，你可愿入我门下，随我修行？”
王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躬身行礼：“弟子王平，愿拜入执事门下！”
老者满意地点点头，示意王平跟在他身后，转身朝广场东侧走去。这待遇，可比刚才那些被分到队列里的弟子好多了。
陈风心里又羡慕又紧张，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陈风。”
他定了定神，走到石碑前，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将手掌轻轻按了上去。掌心触及石碑的瞬间，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手臂蔓延上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水珠在皮肤下游走。他摒除杂念，静静地感受着，脖子上的青石佩忽然微微发烫，一股微弱的水汽从玉佩中渗出，顺着掌心融入石碑。
片刻后，测灵碑上亮起一道蓝色的光芒。那蓝色不深不浅，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又像浣灵湖岸边的浅水区，光芒稳定而柔和，缓缓扩散开来，覆盖了约三分之一的碑面，如同一块被清水浸润的蓝宝石。
“水系灵根，中等。”中年修士看了一眼，说道，“去东侧水灵院队列。”
中等。陈风心里松了口气，不算顶尖，但也不差。他朝着中年修士行了一礼，转身走向东侧。虽然比不上王平的上等，但至少比陈刚的下等好些，能进水灵院，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他从小就喜欢水，村后的那条小河，是他童年最常去的地方。青石佩的温度渐渐恢复正常，他摸了摸玉佩，想起母亲叮嘱的“含微弱避水灵力”，或许刚才的光芒稳定，也有这玉佩的功劳。
“杨婉秋。”
杨婉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她的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石碑前。当她的手掌按上去时，广场上再次响起一片惊叹，比刚才王平测试时还要响亮。
测灵碑上，一道清澈的蓝色光芒猛地绽放开来，那蓝色比陈风的要深得多，像极了深潭的水面，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层层叠叠的光晕，几乎将整个碑面都染成了蓝色。光芒中仿佛有细小鱼群在游动，灵动而鲜活，看得人移不开眼。她指尖的避尘符在光芒映照下微微发亮，与灵根气息隐隐呼应。
“水系灵根，上等！”中年修士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赞叹，“好纯净的水灵根！”
一位身着灰蓝色道袍的长老从广场东侧走了过来。道袍领缘绣着“水绕青山”纹，正是水灵院的长老。他目光温和地看着杨婉秋，笑道：“小姑娘，我是水灵院的裘云，你这灵根，在水系弟子里也是少有的好料子，可愿随我修行？”
杨婉秋显然没料到会被长老看中，脸上飞起两抹红霞，连忙屈膝行礼：“弟子杨婉秋，多谢长老厚爱，愿随长老修行。”
裘云长老点点头，带着杨婉秋朝水灵院的方向走去。走过陈风身边时，杨婉秋回过头，朝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陈风站在水灵院的队列里，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百感交集。同样是来参加入门测试，转眼间，境遇却已不同。王平和风灵院执事走了，杨婉秋被裘云长老收为弟子，陈刚去了土灵院的队列，而他，将进入水灵院，从最基础的外门弟子做起。
山风穿过广场，吹动了那面蓝色的水灵院旗帜，旗帜上的水纹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在晨光中缓缓流淌。陈风攥紧了拳头，目光望向水灵院的方向，那里，将是他修行之路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