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于大烨朝的女子而言,是及笄之后又一个重要的年岁,象征着真正步入韶华,可议婚嫁。更何况是镇国公府嫡出郡主的十六岁寿辰。
因着爹娘凯旋归来,国公府重获圣心,更因北境数年浴血,功勋卓着,这场寿宴早已不仅仅是家宴,更成了京城权贵圈中一场备受瞩目的盛事。
镇国公府邸朱门洞开,张灯结彩,车马如龙,宾客盈门。空气中弥漫着酒香、食香与各种名贵香料混合的气息,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极尽煊赫与热闹。
我,萧琉璃,今日的主角,穿着一身由江南十八位绣娘耗时三月赶制出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裙摆迤逦,勾勒出已渐玲珑的身姿。乌发绾成精致的朝云近香髻,簪着御赐的赤金镶红宝头面,流苏轻摇,顾盼生辉。
我站在爹娘身侧,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应对着各方来客的祝贺。举止优雅,仪态万方,将一个受尽宠爱、不谙世事的国公府千金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眼神偶尔掠过这满堂喧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了然。
“琉璃妹妹,今日真是光彩照人!”林晚晴携着礼物过来,她如今出落得愈发清秀文静,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真诚的喜悦。我们依旧是要好的手帕交,只是她永远不知道,她眼中这个“柔弱”需要保护的妹妹,拥有着怎样的力量。
“晚晴姐姐谬赞了。”我浅笑回应,与她低声说笑了几句。
哥哥萧铮穿梭在男宾之中,已是青年模样的他,沉稳干练,言谈举止颇有父亲当年的风范,正与几位年轻将领相谈甚欢。目光偶尔与我相遇,会递过一个带着骄傲与鼓励的眼神。
宴至酣处,宾客们酒意正浓。一些与国公府交好、又知晓几分我爹那“遗憾”的武将们,开始起哄。
“国公爷!听闻郡主自幼体弱,不曾习武,实乃憾事!不过郡主聪慧,想必耳濡目染,也懂些皮毛吧?不若今日让郡主展示一番,也让我等开开眼?”一位络腮胡的将军嗓门洪亮,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我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无奈,他自是知道我的“底细”,却不好当众说明。我娘则微微蹙眉,想要开口回绝。
我心中微动,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既能全了爹娘面子,又能稍稍显露锋芒,却又不至于暴露太多的机会。
我起身,对着众人盈盈一拜,声音清越柔婉,却足以让满堂听见:“诸位叔伯厚爱,琉璃愧不敢当。琉璃自幼体弱,确实未曾习练家传武艺,舞刀弄枪是万万不能的。不过,承蒙爹娘不弃,教导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倒也学了些花架子,今日便献丑,为诸位助助兴,只当是顽耍,还请勿要见笑。”
说罢,我不待爹娘反应,便轻移莲步,走到宴会厅中央那片空地上。早有机灵的丫鬟递上来一柄……装饰华丽、未曾开刃的表演用长剑。
我执剑而立,身姿如弱柳扶风。随着乐师即兴奏起一段舒缓的乐曲,我手腕轻转,舞动起来。
剑招自然是花架子,取自女子防身术中一些好看的动作,绵软无力,姿态优美,符合所有人对“深闺弱质”舞剑的想象。然而,在我的刻意控制下,每一步踏出都暗合方位,每一次转身都裙裾翩跹如云涌动,剑尖所指,虽无凌厉剑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准与稳定。
我刻意将动作放慢,在某个看似不经意的回旋时,足尖看似轻巧地、实则蕴含巧劲地,点在了铺地的金砖某处细微的裂隙上。
“咔。”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乐声掩盖的脆响。
那块金砖,以我足尖落点为中心,蔓延开了几道细如发丝的裂纹。
动作行云流水,我仿若未觉,继续着柔美的舞姿。但在场不乏眼力高明之辈,尤其是那些武将,目光何等锐利?
那络腮胡将军原本带着戏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神里透出惊疑。其他几位武将也交换着震惊的眼神。他们看得出来,那绝非巧合!那需要对力道、对落点妙到毫巅的控制!这绝不是一个“体弱”少女能做到的!
而文官和女眷们,大多只看到了舞姿的优美,纷纷出声赞叹。
“郡主好身段!”
“这剑舞虽无力道,却别有一番韵味啊!”
我爹和我娘自然也看到了那地砖的裂纹。我爹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和骄傲,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却强忍着没有出声。我娘则是先惊后怔,看着场中那个舞姿曼妙、却暗藏玄机的女儿,眼神复杂无比,有担忧,有无奈,最终却化为一丝了然的叹息和隐隐的欣慰。
一舞毕,我气息平稳(装的),脸颊微红(运功逼的),对着四周敛衽一礼,依旧是那副娇怯模样:“琉璃献丑了。”
满堂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与赞美。只是这赞美声中,多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就在这时,门房高声通传:“安王世子到——贺郡主芳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门口。
楚晏一身月白锦袍,外罩同色纱衣,缓步而来。数年时光让他身量更高,气质愈发清贵沉静,那若有似无的“病气”似乎也淡了些许。他身后跟着两名侍从,抬着一件被红绸覆盖的礼物。
他的出现,让原本就热烈的气氛更添了几分微妙。安王世子身份尊贵,且与镇国公府关系匪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楚晏先向我爹娘行了礼,道了贺,然后目光转向我。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我身上停留片刻,眼底深处仿佛有极淡的笑意流转,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琉璃郡主,芳辰吉乐。”他声音平稳,却比平日面对他人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多谢世子。”我垂眸回礼,心跳却莫名漏了一拍。
他示意侍从将礼物抬上。红绸掀开,里面并非众人想象中的珠宝奇珍,而是一尊半人高的……白玉雕琢的、正在演练某种玄奥拳法的飞天仙女像。玉质温润,雕工精湛,仙女姿态灵动,衣袂飘飘,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这礼物,既符合我“郡主”的身份,雅致不凡;但那飞天仙女演练的拳法姿态,却又隐隐暗合了某种武学至理,唯有懂行之人才能窥见一二。
我看着那尊玉像,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在用这种方式,既全了礼数,又无声地表达着他的理解与支持——他懂得我的伪装,也欣赏我的坚持。
“世子厚礼,琉璃……很喜欢。”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真诚地道谢。这一次,我没有刻意掩饰眼底那份因被理解而产生的浅浅光华。
楚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自有我爹娘招呼他入席。
寿宴继续,气氛愈加热烈。但我知道,经过方才那一舞,和楚晏这意味深长的礼物,在不少明眼人心中,我萧琉璃,或许不再是那个仅仅依靠父兄荫庇、风吹就倒的娇弱郡主了。
我坐回席间,听着周围的喧闹,目光掠过满脸自豪的爹爹,眼神复杂的娘亲,沉稳可靠的哥哥,真诚祝福的晚晴,还有那个坐在不远处、安静品茗却仿佛与这一切喧嚣隔开的月白身影……
十六岁的寿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而我知道,属于我萧琉璃的人生,才刚刚真正开始。未来的路,或许依旧需要伪装,但我的羽翼已丰,足以在需要时,搏击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