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刺杀之事,虽被楚晏以“遇流寇袭击”为名暂时压下,未在京中引起大规模恐慌,但在安王府与镇国公府内部,却掀起了轩然大波。安王动用了部分隐藏力量协助追查,镇国公萧战更是直接派了麾下一队精锐暗卫秘密入京,听候楚晏调遣,并传话:“敢动我萧战的女婿,老子掀了他祖坟!”
楚晏的伤势在我的精心照料和王府上好的药材调理下,恢复得很快。腿上的刀口虽深,但未伤及筋骨,旬日之间已能勉强下地行走。然而,身体上的伤易愈,心头的怒火与警惕却愈发炽烈。
地牢深处,阴冷潮湿,灯火昏暗。这里关押着那日唯一生擒的黑衣人。几日来,凌墨带人用尽了各种手段,此人却如同哑巴一般,除了最初被擒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死寂,再无任何反应,甚至对酷刑也似乎麻木不仁。
今夜,楚晏坚持亲自审问。他腿伤未愈,但仍执意拄着一根乌木手杖,与我一同来到了地牢最底层。
囚室铁门打开,浓重的血腥与腐霉气息扑面而来。那名黑衣人被特制的铁链锁在石壁上,衣衫褴褛,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伤痕,低垂着头,气息微弱,但尚未死去。听到动静,他微微抬了抬眼,眼神空洞,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楚晏在凌墨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我站在他身侧。他并未立刻发问,只是用那双深邃冰冷的眸子,静静地打量着囚犯。地牢内一时只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水滴声,压抑得令人窒息。
良久,楚晏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你不说,无非是觉得死志已决,或笃定我们查不到你背后之人,又或者……你在乎的人或事,被他们捏在手里。”
黑衣人眼珠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又迅速恢复死寂。
楚晏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幽泉’的手段,本王略有耳闻。以毒药、蛊虫或亲人性命控制死士,并不稀奇。你以为死了,或熬过去,他们便能放过你的牵挂?”他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蠢货。对于失去价值的棋子,‘幽泉’向来是弃如敝履,甚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黑衣人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
“本王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楚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说出指使之人,袭击本王的目的,以及‘幽泉’在京城的其他据点或近期计划。本王可以保证,尽最大可能,找到并保护你在意的人。即便……他们已遭遇不测,本王也可允你亲手报仇。之后,是生是死,由你选择。至少,死得明白,而非做一只糊涂的孤魂野鬼,连累亲人。”
这番话,既有冷酷的揭露,又带着一丝蛊惑的希望。楚晏准确地抓住了这类死士可能的软肋——并非全然无畏,而是被更深的恐惧或牵挂所束缚。
黑衣人沉默着,头垂得更低,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铁链发出细微的叮当声。他在挣扎。
我适时地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你身上除了新伤,还有不少旧疤痕,有些甚至像是陈年烧伤和利器划痕。你并非自幼培养的死士,对吗?你曾有过正常的生活,或许……还有家人。是‘幽泉’毁了这一切,强迫你为他们卖命,甚至用你最珍视的东西威胁你。这样的组织,值得你为之守口如瓶,至死效忠吗?”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某根心弦。黑衣人猛地抬起头,脏污凌乱的发丝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里面翻涌着痛苦、仇恨,还有一丝极微弱的、几乎湮灭的希冀。
“……你……懂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我不需要懂全部。”我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我只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真正害你沦落至此的,不是审问你的人,而是将你变成这副模样、夺走你一切的幕后黑手。说出你知道的,至少,你能为自己,为你可能还在受苦的亲人,争一个公道,哪怕只是渺茫的机会。”
地牢内再次陷入沉寂。黑衣人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在进行着无比激烈的内心争斗。
楚晏没有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我亦屏息凝神。
终于,黑衣人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颓然低下头,哑声道:“……水……给我……水……”
凌墨看了楚晏一眼,楚晏微微颔首。凌墨取过一旁的水囊,走到黑衣人面前,警惕地喂他喝了几口。
清水似乎稍稍滋润了他干裂的灵魂。他喘了几口气,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几分活气:“我……我叫吴六,原……原是京畿营的一名普通军士。四年前,家中老母病重,急需银钱,我借了城南‘福瑞赌坊’的印子钱……利滚利,还不上了。他们抓了我妹妹……逼我……替他们做一件事……”
“福瑞赌坊?”楚晏眼神一凛。这正是之前流言调查中,隐约指向“幽泉”外围的那个赌坊!
“是……”吴六痛苦地闭了闭眼,“做完那件事,我以为完了。没想到……他们给我喂了毒,说每月需服解药,否则肠穿肚烂而死。他们知道我曾在军中,有些身手,便……便让我成了他们‘处理杂事’的人。这次……这次刺杀世子……是……是‘上峰’直接下的死命令。说是……必须取下世子性命,至少……也要重创,搅乱安王府和镇国公府……”
“你的上峰是谁?如何联系?‘幽泉’在京城的据点除了赌坊,还有何处?”楚晏追问。
“上峰……我们都叫他‘影子’。从未见过真容,每次都是通过赌坊后院墙缝里的密信传递指令,或者……在城西土地庙的神像后留下标记碰头。至于其他据点……我地位低微,只知道福瑞赌坊和……和城北一家叫‘回春堂’的药铺,似乎也有些关联。他们……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东西,据说是什么前朝的玉佩残片……这次刺杀,除了要世子您的命,似乎……似乎也是想试探,您和镇国公府,是否知道那东西的下落,或者……是否在追查。”
月痕佩残片!果然与此有关!刺杀不仅是报复或离间,更是为了试探和清除可能的阻碍!
“你妹妹呢?现在何处?”我急忙问。
吴六眼中闪过深切的悲痛与绝望:“去年……去年他们说妹妹染了急病,没救过来……可我偷偷去看过埋她的地方,那土……是新的,根本不是旧坟!他们骗我!他们肯定把妹妹……把她……”他哽咽难言,眼中流下浑浊的泪水。
楚晏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吴六的妹妹,恐怕凶多吉少,甚至可能早已被“幽泉”当作控制他的筹码用尽后处理掉了。
“影子……最近一次给你指令,除了刺杀,还有无其他内容?”楚晏继续问。
吴六努力回想:“好像……好像提过一句,说‘京中不久将有盛事,各方目光汇聚,正是浑水摸鱼之机’……具体指什么,我不懂。”
盛事?我心中一动。除了不久前我们的大婚,近期京城还有什么称得上“盛事”的?难道是……
“可是指……万寿节?”楚晏显然也想到了。陛下寿辰(万寿节)就在下月,届时万国来朝,京城必定防卫加强,但也人员混杂,确实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幽泉”想在万寿节期间搞动作?
“可能……可能是吧……”吴六茫然道。
又问了几个细节,吴六所知确实有限。但至少,我们得到了几个关键信息:影子(幽泉在京城的某个头目)、福瑞赌坊、回春堂药铺、万寿节可能的目标。
“把他带下去,好生看管,暂时不要用刑了。找个大夫给他看看伤。”楚晏吩咐凌墨,“另外,立刻派人暗中盯死福瑞赌坊和回春堂,尤其是那个‘影子’可能出现的地点。记住,只盯梢,不要打草惊蛇。还有,查一查吴六妹妹的确切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回到地面,夜风带着凉意。楚晏拄着手杖,望着晦暗的星空,眉头紧锁。
“吴六的话,可信几分?”我问。
“七八分。”楚晏道,“痛苦与恨意不似作伪,细节也与我们之前掌握的零星线索对得上。‘影子’、赌坊、药铺、万寿节……琉璃,我们之前的猜测没错,他们确实在谋划更大的动作,而且,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月痕佩残片落入他们手中,他们究竟想用那东西做什么?”我忧心忡忡,“还有莫云铮,他若真是‘反正’,此刻又在何处?是否遇到了危险?”
楚晏握住我的手,掌心温热:“不管他们想做什么,我们都必须阻止。至于莫云铮……”他顿了顿,“此人亦正亦邪,心思难测。我已派人暗中搜寻他的下落,但至今未有消息。或许,他也在暗中观察,等待时机。”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首先,处理掉福瑞赌坊和回春堂这两个明面上的钉子,但要用合理的方式,不能直接牵扯到‘幽泉’,以免打草惊蛇,逼他们隐藏更深。”楚晏眼中闪过锐光,“赌坊放印子钱、逼良为娼、勾结城狐社鼠的证据不难找,让京兆尹去办。回春堂……可以查查他们是否售卖违禁药材或假药。其次,万寿节在即,需提醒陛下和负责安保的皇城司、巡防营加强戒备,尤其是对进出京城的可疑人员、货物的盘查。最后……”
他看向我,目光深沉:“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更主动地出击。或许,该想办法,引‘影子’或者‘幽泉’其他更高层的人现身了。”
“你想设局?”
“嗯。”楚晏点头,“既然他们对我,对月痕佩残片如此感兴趣,不妨以此做饵。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周密安排。”
我明白他的意思。风险极大,但被动防守,永远无法根除毒瘤。
“我陪你。”我坚定道。
楚晏将我揽入怀中,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好。我们一起。但无论如何,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答应我,无论计划如何,你不许轻易涉险。”
“你也是。”我回抱住他。
夜色深浓,危机四伏,前路迷雾重重。但并肩站在此处的我们,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与坚定。审问吴六,撬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隐约窥见了庞大阴谋的一角。接下来,便是顺着这丝裂缝,剥开迷雾,直捣黄龙的时候了。
而万寿节的临近,仿佛一个不断迫近的滴答作响的计时器,提醒着我们,留给彼此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