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正气堂。
气氛,与李逸想象中的一样,凝重而压抑。
堂上,端坐着两人。
一人是掌门“君子剑”岳不群,他面容儒雅,正气凛然,但此刻,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却变得深邃如潭,让人看不出半点情绪。
另一人,则是掌门夫人,“无双女侠”宁中则。
她秀眉微蹙,看着平安归来的女儿和李逸、林平之三人,眼神中有关切,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岳灵珊和林平之,在岳不群那不怒自威的气场下,都有些惴惴不安,低着头,不敢说话。
唯有李逸,神色自若,平静地与岳不群对视。
“逸儿,”许久的沉默之后,岳不群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慢,很平稳,“将你们下山之后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不得有半点遗漏。”
“是,师父。”
李逸抱拳一礼,开始了他的叙述。
他将福州城外如何遭遇青城派,林家如何惨遭灭门,自己如何义愤出手,都简略带过。
这些,岳不群早已通过江湖传闻知晓。
真正的重点,在后面。
“……弟子在查探福威镖局老宅时,无意中发现了林远图前辈留下的手记。手记中言明,他早已料到后世必有人觊觎《辟邪剑谱》,故而设下了一个真假双簧计。真的剑谱,藏于向阳巷老宅的袈裟夹层之中。而假的剑谱,则是他故意伪造,用来迷惑外人的。”
这个说法,半真半假,却完美地解释了为何会有两本剑谱的存在。
岳不群的眼神,微微一动。
李逸继续说道:“弟子当时便想,青城派与我华山素无瓜葛,但嵩山派却是我派心腹大患。左冷禅野心勃勃,意图吞并五岳,早已是路人皆知。与其让这祸水留在福州,不如将计就计,引向嵩山。”
“于是,弟子便取走了真本袈裟,将那本假的、用来迷惑外人的册子,故意留在了向阳巷。果不其然,余沧海寻到了假剑谱,如获至宝,立刻闭关修炼,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听到这里,宁中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赞许。这个计策,不可谓不精妙。
“那衡山城之事呢?”岳不群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衡山之事,更是凑巧。”李逸的表情,变得有些无奈,“弟子本想寻个机会,将那本假册子‘不经意’地让嵩山派的人‘捡’到。谁知费彬蛮横霸道,当众挑衅,弟子一时失手,不慎将他怀中钱袋划破,结果,那本册子,就这么掉了出来。”
他摊了摊手,“之后的事情,师父您应该都知道了。弟子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一切都是巧合,但其中的凶险与智慧,在场的人谁听不出来?林平之和岳灵珊听得是心潮澎湃,看向李逸的目光,充满了崇敬。
岳不群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抚掌赞道:“好!好一个将计就计,好一个一石二鸟!逸儿,你此次下山,不仅保全了灵珊和平之,更让我华山派声威大振,狠狠打击了嵩山派的嚣张气焰,为师很欣慰。”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只是,为师还有一事不明。你在衡山城外,两指断刀,力挫田伯光;在刘府门前,一剑惊鸿,逼退费彬。这等修为,已远超为师平日所授。这,又该作何解释?”
来了。
这才是今天真正的考验。
李逸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几分惭愧与后怕的神色,躬身一礼。
“弟子正要向师父请罪。”他沉声说道,“弟子在福州城外,亲眼目睹林家满门被屠,又数次与青城派高手生死相搏,心中激愤悲怆,兼有恐惧。在那生死一瞬之间,弟子竟于绝境中有所顿悟,将师父和师娘平日所教的剑理、内功心法融会贯通,这才侥幸功力大进。此事来得突然,弟子自己也未能完全勘透其中玄妙,还请师父责罚。”
“顿悟”之说,玄之又玄,却也是武林中人唯一能接受的、实力暴涨的合理解释。
岳不群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逸知道,这还不够。他猛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件从余沧海手中换来的,真正的《辟邪剑谱》袈裟,双手奉上。
“师父,这便是林家真正的《辟邪剑谱》。开篇第一句,便是‘欲练神功,引刀自宫’八个大字。”
当听到“引刀自宫”四个字时,岳不群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猛地收缩了一下!
李逸仿佛没有看到,他继续说道:“弟子斗胆,想请师父,毁了此物。”
“什么?”这一次,连岳不群都忍不住,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李逸抬起头,眼神清澈,语气恳切:“师父!此等邪功,有违人伦,乃是武林祸乱之源!林家因此灭门,余沧海和嵩山派为之身败名裂。弟子不愿我华山派,也因这不祥之物,重蹈覆辙!我华山派乃名门正宗,当以堂堂正正的剑法立于江湖,岂能依靠此等邪魔外道!”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正气凛然!
宁中则的眼中,异彩连连,她忍不住开口赞道:“好!逸儿,说得好!不愧是我华山的弟子!”
岳灵珊和林平之,更是被李逸这番高风亮节的言辞,感动得无以复加。
岳不群死死地盯着李逸,又看了看那件红色的袈裟。
他的眼神,在贪婪、渴望、猜忌、欣赏之间,飞速地变换着。
许久,许久。
他缓缓地,从李逸手中,接过了那件袈裟。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李逸都有些惊讶的目光中,他并指如剑,雄浑的紫霞真气透指而出。
“嗤啦!”
那件足以让整个江湖疯狂的袈裟,竟是在他手中,瞬间化作了漫天飞舞的碎片!
“好!好一个‘不愿我华山派重蹈覆辙’!”岳不群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欣慰与豪迈,“逸儿,你没有让为师失望!你守住了我华山派的根本!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华山派的大师兄,地位仅在我和你师娘之下!”
他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李逸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与“信任”。
“去吧,你们一路劳顿,先下去休息。平之,你也正式列入我的门墙。”
“谢师父!”
三人躬身行礼,退出了正气堂。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岳不群脸上的笑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他看着满地的红色布屑,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针扎一般的痛惜与懊悔。
而早已走出大堂的李逸,嘴角,也缓缓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师父那“君子”面具下,一闪而逝的裂痕。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