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善坊小院的书房内,油灯的光晕将三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轻轻摇曳。沈砚将地宫所见、反向追踪的三条线索,以及自己的判断,清晰地向元明月与尔朱焕和盘托出。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却也压不住那份逐渐凝聚的沉重。
“皇城边缘……”元明月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仿佛在推演星图,秀眉微蹙,“牵扯宫闱,便如涉深潭。司正那边,须得字斟句酌,既要借力,亦需留有余地。”她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尔朱焕则是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溅出:“直娘贼!管他娘的王氏李氏,还是宫里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敢拿将士们保命的家伙事儿做买卖,老子第一个不答应!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他胸膛起伏,北疆风沙磨砺出的烈性在此刻显露无疑。
就在屋内气氛紧绷之际,院门外传来老赵略带紧张的声音:“沈先生,门外有客求见,自称是太原王氏府上的管事,姓柳,说是……奉主家之命,特来拜会‘九品籍圣’沈先生。” 老赵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带了几个捧着礼盒的小厮,看着……颇为气派。”
书房内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来了!比预想中更快,也更直接,仿佛地宫里的尘埃还未落定,对方的触角便已精准地探了过来。
“请柳管事前厅用茶,说我即刻便到。”沈砚扬声应道,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青衫,对元明月和尔朱焕微微颔首,眼神交汇间,默契自生。
前厅中,一位身着靛蓝色暗纹锦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正安然品茶,动作优雅从容,每一个细微的举止都透着世家大族熏陶出的规矩。他身后侍立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厮,手中捧着雕花木盒,安静得如同背景。见沈砚步入,柳管事不疾不徐地放下那盏景德白瓷茶杯,起身拱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谄媚,也无丝毫倨傲,仿佛只是来拜访一位寻常友人。
“在下柳青源,忝为太原王氏外府管事。久闻沈先生‘九品籍圣’之名,洞察秋毫,明鉴万里,今日得见,果然风采不凡,名下无虚。”他语速平缓,声音温和醇厚,措辞文雅,俨然一副饱学文士的模样,与寻常豪门恶奴形象相去甚远,却更显底蕴深沉。
沈砚还礼,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对方。洞玄之眼悄然运转,视野中,此人气运核心是一团代表着数百年世家积淀的沉郁青紫色,光华内敛,然而在这片沉稳的底色边缘,却缠绕着几缕不易察觉的、代表精密算计与隐晦戾气的灰黑丝线,如同精美瓷器上细微的冰裂纹。“柳管事过誉,沈某山野之人,偶得虚名,愧不敢当。不知贵主遣管事前来,有何指教?”他语气平淡,开门见山。
“指教万万不敢当。”柳青源微微一笑,弧度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他示意小厮将礼盒一一呈上,“我家主上闻先生初至平城,客居简陋,特备薄礼,聊表心意,望先生莫要推辞,笑纳为宜。”他亲手打开第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里面是两匹流光溢彩的织物,即便在略显昏暗的厅堂内,也自有温润光华流转。“此乃蜀中贡品‘秋水缎’,一年所出不过十匹,寸锦寸金。其质柔滑如云,其色沉静如渊,赠与先生裁衣,方衬先生‘籍圣’之清雅身份。”
他又打开第二个稍小的锦盒,里面是一套紫砂茶具,泥料纯正紫褐,造型古拙大气,壶身隐有宝光内蕴,望之非凡品。“宜兴顾大师闭关三年所作‘听泉套组’,泥料乃前朝旧藏,举世无双。顾大师已然封山,此套可谓绝响。赠与先生品茗悟道,或能助先生明心见性。”
最后是一个略显陈旧的卷轴木匣,开启时,一股淡雅而悠远的墨香弥漫开来,令人精神一振。里面是一卷古旧帛书,展开部分可见笔走龙蛇,气象万千。“此乃前朝书圣王羲之《丧乱帖》早年摹本,虽非真迹,乃太宗朝供奉拓书人赵模所摹,亦堪称神韵俱足,几可乱真。此卷乃我王氏藏书楼不轻示人之珍品,知先生非俗人,特赠先生赏玩,或能于笔墨间得窥天道一二。”
这三样礼物,价值已非寻常金银可比,更难得的是那份投其所好、直指风雅与超然的心思。若沈砚真是贪图富贵或附庸风雅之徒,只怕立刻就要被这温水煮了青蛙,心生好感,乃至放松警惕。
沈砚面色不变,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在那价值连城的礼物上多停留一瞬,淡淡道:“王氏厚意,沈某心领。然沈某出身微末,习性简朴,恐受不起如此重礼,徒增负累,还请柳管事带回。”
柳青源似乎早有所料,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沈砚的拒绝也在计算之中。他亲自将礼盒轻轻合上,动作依旧从容不迫:“先生高洁,不慕荣利,令人钦佩。礼既送出,断无收回之理,暂且存放先生处,或许他日便用得着。”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如同好友闲谈般说道,目光却幽深了几分,“平城乃帝都,看似花团锦簇,实则龙蛇混杂,水深浪急。有些事,看似是狐踪鼠迹,追查下去,线索纷繁,或许会误入贵人之室,惊扰了主人,反为不美。先生眼力非凡,智慧超群,当知‘明哲保身’四字,有时比‘明察秋毫’更为紧要。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这番话,引经据典,言辞恳切,看似推心置腹的劝诫,实则威胁已如绵里藏针,直刺过来。弦外之音再清晰不过:让沈砚适可而止,别再追查军械案,否则可能惹到连王氏都要忌惮、或本身就是其一份子的“贵人”,届时后果难料。
沈砚尚未回应,书房门帘一动,元明月与尔朱焕并肩走了出来。元明月神情恬淡,眸光清冷,尔朱焕却是面色阴沉如水,虎目中压抑着怒火,显然在里间将话语听了个清清楚楚。
柳青源见到尔朱焕,眼中闪过一丝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随即恢复自然,对着尔朱焕也拱了拱手,笑容不减:“原来尔朱将军也在府上。失敬。听闻将军部落近来与南朝几支商队往来频繁,获利颇丰,部落愈发兴盛,真是可喜可贺。”这话听起来是恭维,却又像是在不动声色地点出对尔朱部落动向的掌握。
尔朱焕冷哼一声,双臂抱胸,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硬邦邦地回了句:“不劳费心。”
柳青源也不在意,目光重新回到沈砚身上,仿佛刚才只是个小插曲。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没有封口的普通信函,材质寻常,与方才那些贵重礼物格格不入。他轻轻将信函放在桌上,笑容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如同古井微澜:“险些忘了,此物并非礼物,是有人在西市坊口拾得,辗转送到我王氏门下。想着信中所涉之事,或许与尔朱将军有些关联,便顺道带来。如何处置,全凭将军自决。”他语焉不详,却将一颗怀疑的种子轻飘飘地抛了出来。
说完,他再次拱手,姿态依旧从容不迫:“话已带到,礼已送上,在下不便久扰,告辞。”竟是毫不拖泥带水,带着小厮转身离去,衣袂拂动间,自有世家风范。
柳青源一走,尔朱焕立刻抓起那封信函,粗暴地抽出信纸。只看了几眼,他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头青筋暴起,怒喝道:“放屁!纯属栽赃陷害!恶毒至极!”他气得手都有些发抖,将那信纸拍在桌上。
沈砚拿起信纸,元明月也凑近观看。信上内容赫然是模仿尔朱焕的口吻,与南朝一位边将称兄道弟,商讨用北疆制式军械,尤其是那批失窃的精良弩机,换取盐铁茶丝等严格禁运的物资,信中甚至还提到了几种失窃弩机的具体特征和编号范围,言之凿凿。更令人心惊的是,笔迹竟也与尔朱焕平日的书写有七八分相似,显然是下了功夫模仿!
“这……”元明月看向尔朱焕,眼中有关切,但并无丝毫怀疑,只有凝重,“构陷手段如此卑劣,却也如此周密。”
沈砚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封信纸,径直走到油灯旁,将其一角凑近跳动的火焰。信纸迅速蜷缩、焦黑、化为片片灰烬,飘落在地。他转过身,看着因愤怒而胸膛剧烈起伏的尔朱焕,平静地道:“我信你。”
短短三个字,却重逾千钧。尔朱焕虎目微微发红,看着地上那点灰烬,又看向沈砚毫无波澜的脸,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暖流与滔天怒火在他心中交织冲撞。他猛地抬头看向沈砚,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沙哑:“沈兄,我尔朱焕对天发誓……”
沈砚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目光投向窗外柳青源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古井:“礼物是敲门砖,示好亦为示强。警告是绵里针,软硬兼施。这封看似‘无意’带来、实则精心准备的构陷信,才是他们今天真正的‘礼物’。看来,永宁寺地宫一事,我们是真碰到他们的痛处了,而且……比想象中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