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宫门将开未开之际,元明月已立在永宁门外。
她今日着了一身水绿宫装长裙,外罩月白披风,发髻梳得端庄,簪一支素银步摇。这是精心计算过的装扮——既不过分华贵惹眼,又符合官宦女眷入宫请安的规制。掌灯宦官验过崔家代为疏通得来的腰牌,又打量她几眼,终于侧身放行。
晨雾中的宫城比平日更显幽深。九重宫阙在渐亮的天光里显露出连绵的轮廓,飞檐斗拱沉默指向灰白天空。元明月步履平稳,裙裾逶迤过清扫洁净的青石御道,心中却绷着一根弦。
昨日沈砚与尔朱焕夜探太史令故宅,虽取回半块星钥,却暴露行踪,更牵扯出北疆狼卫令牌的骇人线索。眼下洛阳局势诡谲,太后一方的反击随时可能到来。而另半块星钥的下落,据李老实遗言指向冷宫——那皇宫最偏僻阴森的去处。
她今日入宫,明面上是借着崔家安排、以“仰慕太后仁德,特来请安”的名义;实则是要借机探查冷宫线索。这是步险棋,但她必须走。
穿过三重宫门,前方就是太后所居的慈宁宫。元明月在宫道转角稍停,指尖无意识抚过袖中暗袋——那里藏着一枚小巧的太极阴阳鱼玉佩,是离宫前父皇所赐,据说能宁心静气,抵御邪祟。玉佩微温,让她因置身深宫而产生的些微心悸平复些许。
“可是元姑娘?”一个温和女声传来。
元明月抬眼,见一位四十余岁、衣着素净的嬷嬷含笑而立。她认得此人,姓赵,曾是已故生母宸妃宫中旧人,后调至慈宁宫当差,私下仍念旧主恩情。
“赵嬷嬷。”元明月盈盈一礼。
赵嬷嬷快步上前虚扶,低声道:“姑娘随我来。太后昨夜诵经至子时,今晨起得晚,此刻还在梳洗。姑娘可先至偏殿等候,那里有太后近年收集的佛经典籍,姑娘素好读书,看看打发时辰也是好的。”
元明月心领神会:“多谢嬷嬷指点。”
慈宁宫偏殿果然设有一间小藏书阁。架上多是佛经,亦有前朝诗文杂集。赵嬷嬷屏退其他宫人,独留元明月在内,轻掩上门前,似不经意道:“最里头那架,最上层有套《妙法莲华经》的孤本,据说是前朝高僧手抄,姑娘若有兴趣,可瞧瞧。”
门扉轻合。
元明月立刻走向最内书架。她并未直接去取那套《妙法莲华经》,而是先凝神静听片刻——门外脚步渐远,周遭寂静。她这才踮脚,小心抽出那厚厚的经卷。
入手沉甸甸。翻开绢制封面,内页字迹果然清隽古朴。但她迅速翻至中段,指尖细细摩挲书页厚度……找到了!
在《化城喻品》第七页与第八页之间,绢纸被巧妙粘合,内藏一薄如蝉翼的油纸。元明月用簪尾小心挑开粘合处,取出油纸展开。
纸上以炭笔勾勒着简略的宫廷布局图,重点标出了冷宫区域。其中一座标注“废麟德殿”的偏殿旁,有个极小的朱砂记号,旁注蝇头小字:“佛龛下,三尺。”
是半张地图!赵嬷嬷冒险留下的。
元明月深吸口气,将油纸贴身藏好,又把经卷恢复原状放回。刚做完这些,门外传来脚步声。
“元姑娘,太后起了,请您过去呢。”赵嬷嬷的声音响起。
慈宁宫正殿,檀香浓郁。太后冯氏倚在紫檀榻上,身着常服,未戴繁饰,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她年过五旬,保养得宜,眉眼间仍可见年轻时的秀美,但眸光沉淀着经年掌权的深沉与审视。
“民女元氏,拜见太后娘娘。”元明月依礼下拜,姿态恭谨。
“起来吧,赐座。”太后声音温和,目光却如尺量过她周身,“早听崔家提起,说有位元姑娘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太后谬赞。”元明月垂眸,感受着那目光中的探究。她能隐约感知到太后周身萦绕的气场——尊贵雍容的紫金气运中,混杂着几丝晦暗难明的灰黑色细流,那细流边缘竟带着星辰般的冰冷碎光,与那夜“星陨”箭矢的气息隐隐相似。
“听说,你是沈砚沈大人的表亲?”太后捻动佛珠,语气随意。
“是。家母与沈大人之母是远房姐妹。”元明月应答流利,这是早与沈砚商定好的身份。
“沈大人年轻有为,陛下很是器重。”太后微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你们此番来洛阳,可是为龙脉勘察之事?”
“沈大人奉旨办事,民女只是随行照料起居,朝堂大事不敢过问。”
太后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你既读过书,可对星象之事有所涉猎?”
元明月心头微紧,神色不变:“略知皮毛。幼时家母请过西席,教过《步天歌》。”
“哦?”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步天歌》……那已是前朝观星楼的入门典籍了。你母亲倒是有心。”
殿内气氛微妙地凝滞一瞬。元明月能感觉到,太后这句话里藏着某种试探。她保持恭顺姿态,指尖在袖中轻触那枚阴阳鱼玉佩,温润气息让她心神镇定。
太后又闲谈几句佛经,终于露出倦色。元明月适时告退。
走出慈宁宫时,日头已高。她袖中的油纸地图贴着肌肤,微有凉意。
是夜,子时。
元明月借口“白日闻太后讲经有感,夜不能寐,欲去宫中僻静处独坐静思”,用崔家给的银钱打点了值守宦官,得以在限定的时辰内于后宫边缘行走。
她换了一身深灰襦裙,外罩同色斗篷,提一盏光线昏朦的绢灯,依着白日牢记的地图,悄然走向皇宫西北角。
越往西北,宫灯越稀,人迹越少。路旁宫殿渐显破败,檐角挂满蛛网,窗棂破损。夜风穿过空荡的殿宇,发出呜咽般的回响。这里是冷宫区域,前朝失宠妃嫔、犯事宫人的终老之地,如今大多空置,荒草蔓生。
废麟德殿更是偏僻中的偏僻。殿门半塌,殿内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破顶漏下几缕惨白。元明月深吸口气,踏入殿中。
尘土气扑鼻。她举灯环照,只见殿内杂物凌乱,积尘寸厚。正前方有一座石制佛龛,供着的佛像早已不见,只余空座。
就是这里。
她放下灯,上前仔细查看佛龛。石座沉重,她运起内力,缓缓推移。石座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移开三尺,下方果然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有石阶向下。
元明月提起灯,毫不犹豫地拾级而下。石阶不长,尽头是一间狭小的暗室,仅容一人转身。室中空荡,唯正中有个矮石台。
石台上,静静躺着另半块星钥。
她上前拿起。这半块星钥的弧线与沈砚手中那块恰好相对,材质纹路如出一辙。当两块星钥靠近时,那种血脉共鸣般的微弱感应再次浮现。
就在她将星钥收入怀中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石台背后的墙壁——
墙上有一幅斑驳褪色的壁画。画中是一座高楼,楼顶有人仰观星空。那人的身形轮廓,那侧脸的弧度,那执笔记录的姿态……竟与沈砚有七分神似!壁画一角还有题字,虽模糊难辨,但“观星……楼主……遗泽”几字依稀可认。
元明月心神剧震。沈砚的身世果然与覆灭的观星楼有关!这壁画不知是何年何月所留,竟似预言般勾勒出他的形象。
她正凝神细看,忽觉背后一道目光如针刺来!
猛地回身,只见暗室入口处,不知何时立着一道身影。
月光从上方洞口漏下,勾勒出来人雍容的轮廓。太后冯氏一身常服,外罩玄色斗篷,手中仍捻着那串佛珠,正静静望着她,眼神深沉如古井。
“明月,”太后的声音在狭小暗室里回荡,慢条斯理,却字字惊心,“你近来……似乎对旧事很感兴趣?”